我的房東雜文

　　執政者的理念可以決定一個城市發展的方向，而城市的底色卻是由普通民眾所形成且不易被動搖的。我對廣州的印象始于西關，始于我的房東。

　　“要體驗廣州，住這里沒錯的。“我的房東紅姨，頂著一頭廉價的紅褐色短卷發，熱情的為我開門。

　　“之前都是鬼佬租的，他們最喜歡這種房子。”紅姨說的房子，就是眼前這一片有點歷史的老西關民居，多是平房混著一些低矮的兩層小閣樓，始于計劃經濟時代，國營廠整改的員工宿舍。住的人多是遺老，年輕的都不肯住了。

　　“我不是誰都租的，喜歡這里不是因為租金不貴，一定是因為他有情懷，就像你這樣！”我不得不對眼前這位跟我媽一般年紀，精明且干練的房東報以微笑。

　　“百佳在打折，你可以去那里買日用品，應有盡有，出大門右轉100米就是，住這里很方便的！”雖然這才第二次見面，但房東的主動熱情已經迅速打破了陌生人的生硬。

　　房東的房子是兩層的小閣樓，我租了樓上，他們在樓下。所謂樓上，其實也就是兩段十階磚梯，并不高，但望出去，視野也還開闊。畢竟這里是老城，尤其在老平房聚集地，拔地而起的高樓不多見。

　　從房子走到大街，要在小巷里穿梭個五分鐘。得經過各種各樣狹小的房門，有些帶著兩級石臺階有老人閑坐著，有些加裝了鐵門閉不見人，有些兩邊擺著花圃綠意盎然，有些則門開著但屋內昏暗局促。巷子不寬，居民不多，走動也稍顯冷清。經常有橘貓橫躺巷中間，肆意消遣著陽光，享受貓生。人走過去，也不會驚擾它們，似乎這地界是它的，你只是路人。

　　到了大街，煙火氣開始彌漫。兩邊是“穿衣戴帽”后的翻新騎樓，商鋪林立，行人不絕。“食在廣州”以及“千年商都”在這里體現的淋漓盡致。檔口生意，遍地買賣，各類吃喝，大到家用電器，小到螺絲鐵釘，在這里都能買到。偶有一個簡易的燒臘窗口，走近一看，原來只是個通道口，里面竟還藏著一個菜市場。里面每個檔口都掛著燈，黃燈泡一律配上紅燈罩，白燈泡則索性裸著，不同顏色的光透露著勞動人員的智慧，紅色襯肉鮮，白色顯魚靚，遠遠望去，一派紅火。

　　老城的生活氣息自然不止于此，起早，還可以去感受早茶文化。但我沒想到喝茶的人會這么多，竟然得等位或者跟人拼桌。猶豫的時候，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喊了我，原來是我的房東。

　　“不介意的話，就一起坐啊。”紅姨跟她老公一早就來了，原來在工作日，喝茶的多是退休的老人，周六日才是一家出動。“周一到五，喝早茶，11點前結賬打八折，周六日沒有折扣，而且人太多。”紅姨開始給我傳授經驗。閑談下來，才發現周圍的叔叔阿姨，與時俱進的帶著平板或者手機代替報紙，一早過來喊上一盅兩籠慢慢嘆，坐到10點左右，再來份主食，午餐就一并完成了。午休后，或打麻將或準備晚飯，退休后大部分的日常就這樣渡過。

　　“每天都這樣不會很無聊嗎？”“他就經常去打麻將，”紅姨指著在玩平板的老公說，“我就經常跟工友到處去旅游。我們這個年紀，就可以吃喝玩樂，你們年輕人，就要好好奮斗。”簡單一句話，就把廣州的快與慢說透了。

　　外省人對廣東人的標簽，“會吃”“會玩”在紅姨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紅姨的朋友圈除了轉發各種養生營養菜肴的做法，還有就是旅游照，似乎整個廣東，大巴能到的景點，都有她跟工友的足跡。這里說的旅游，更多是當天來回的短途游，追求高性價比，也是紅姨這幫老廣的特色。老廣的另一個特色，是AA制。第一次早茶偶遇，我想請客，被紅姨制止了，“我們都是AA的，我跟工友出去玩，都是算得分明的。”

　　跟紅姨接觸下來，我會不自覺拿她跟我父母比，沒明白，同一代人，不同城市，觀念為何差得這么多。我的父母似乎永遠都在為兒女操心，過了退休年齡依舊奮戰在生意場，閑適不得。我突然意識到，從沒有見過紅姨的子女，很好奇他們是什么樣的，年紀應該與我相仿，有了自己的家？還是出國了？

　　某個佛誕日，我去了附近的六榕寺，為父母祈福。人群中，隱約覺得有個背影像紅姨，與往日比稍顯落寞，仔細辨認了后，才跟她打招呼。她有點意外，愣了一下，神情又恢復往常的雀躍。

　　“紅姨，你也來祈福？我是來給我爸媽祈福的。”

　　“你就有心咯，我來給我女兒祈福的。”

　　第一次聽到紅姨談及女兒，我有點意外，順勢一問,“你女兒不在廣州？成家了嗎？”

　　紅姨望了望我，有點悵然，“如果沒有生病，這個時候，應該也是成家有了小孩的。”

　　生病！？我有點愣住了，難道。

　　“我女兒在里面。”紅姨指著往生殿，“走了有8年了，紅斑狼瘡。”

　　這個很陌生的詞讓我錯愕，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話了。我的房東，居然是個失獨老人。

　　從六榕寺出來后，我還有點尷尬，紅姨已經從剛剛的悲傷氣氛緩了過來。“你很意外？剛開始，別人問我，我都是說出國了。后來，慢慢的，自己也接受了事實，就沒什么好隱瞞的。”

　　“紅姨，我很佩服你的樂觀。”我終于還是在尷尬中接上了一句話。

　　“一開始，怎么可能樂觀。養了二十五年，說沒就沒了，痛到不行。但是，我還有我老公啊，我還有我爸媽啊，我繼續痛，他們也會痛，沒理由毀了大家的下半生。既成事實了，就得笑著面對。”

　　我讀過的書不少，被感動過的也不少，但那都是名家寫的。眼前這個普通的阿姨，頂著一頭頂著一頭頂著廉價的紅褐色短卷發，身上散發著小市民的氣息，我卻被她的達觀打動到了。不需要再強調什么大道理的正能量勵志，我們是普通人，好好生活，就是勵志。廣州這個城市的精神面貌和社會風氣，是由普通小市民的生活態度與言行舉止決定的。始于西關，始于紅姨，讓我開始很喜歡廣州，享受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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