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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谷仙介的《王維研究》
一 王維的家世
入谷仙介從王維家譜中，看出王維的父祖輩官位都不高，據(jù)此而得知王維是成長在「小官僚出身的士族家庭」之中的。雖說古人認為王維「富貴山林，兩得其趣」（《歲寒堂詩話》），然而王維并非如人們想象的是個天生的富貴公子，他是成長于一個有潛力、但當時不算顯赫的階級之中。這一點可能會影響他的性格。
而王維的籍貫，《舊唐書》寫道：「太原祁人。父處廉，終汾州司馬，徙家于蒲，遂為河東人。」說王維是太原祁人，父親名叫王處廉，退休時官做到汾州司馬（汾州副州長），全家搬到蒲州，因此他們家后來算是河東人。這一段敘述看似平凡無奇，然而入谷仙介認為「蒲州因位于潼關(guān)之外而被視為天子膝下，又是連接長安、洛陽兩都的中介，受這些都會的風氣影響，又作為唐朝的發(fā)祥地和北方的邊防重鎮(zhèn)，連經(jīng)首都長安和朝廷重地太原的要地，在當時相當繁榮。」 因此，王維家族從祁縣搬往蒲州，表示他們是個「積極靠攏中央政權(quán)及官方文化的家族」 。以現(xiàn)代臺灣的角度想，就好比原來住在中南部的王家，因為家長王處廉工作調(diào)到臺北，遂全家搬到臺北去，以便未來更有發(fā)展。
王維的家譜主要是靠著王維那身為宰相的弟弟王縉，才得以保存下來。唐代對宰相的家譜總會盡量保留，然宰相王縉，他的家譜卻只從他的高祖父──趙州司馬王儒賢開始記起。王維、王縉兄弟的父祖?zhèn)儯簭母咦娓竿跞遒t、曾祖父王知節(jié)、祖父王冑、父親王處廉，有三代官只做到司馬，司馬只是「從五品下」到「正六品下」的官，不算高官。對于這個歷史事實，入谷仙介解釋道：「王儒賢和他的后嗣四人中，有三人官只做到州司馬，也是因為受家族地位所限，面對一道難以攻破的門第之墻，而從山區(qū)的祁縣舉家遷移到稍靠近首都的繁華地蒲州，應(yīng)該是出于靠攏中央集權(quán)的愿望」 。
家族地位、門第，這在唐朝初年尚是一個殘存的社會問題。初唐時，真正的大家族，威望能蓋過皇室。擁有胡人血統(tǒng)的皇室李家，為了在大家族面前抬得起頭來，將自己的血統(tǒng)向上攀緣到老子李耳。至于為什么是老子，或許跟六朝以來玄學盛行的風氣有關(guān)。玄學中，《易經(jīng)》、《老子》、《莊子》（俗稱三玄）是士人間最崇尚的經(jīng)典。讀書人往往以能夠談三玄，當作優(yōu)雅高貴的象征。而李家自稱是三玄中老子的后代，證明自己擁有高貴的血統(tǒng)，并非一時暴起的政治暴發(fā)戶，在名門望族面前或許能扳回一點顏面。這種托付名人之后的習慣在中國很常見，不一定要經(jīng)過多么詳細的考證，不一定要一代一代推出來，它有時是一種信念的宣稱，目的在確立自身在當代的地位。
在這樣的風氣中，入谷仙介認為，王維的家庭中，母親一方應(yīng)該具有較權(quán)威的發(fā)言權(quán)。王維的母親姓崔，被封為博陵縣君（縣君是朝廷給官員妻子或母親的封號）；如果她的家族就是博陵崔氏的話，那么她是當時的大貴族之一，在家里的地位應(yīng)該很高，能對家里的大事拿主意。王維十七歲時，寫下有名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其詩道：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差茱萸少一人。
這意味著王維十七歲時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在長安謀求發(fā)展了。王維在這么年輕時便離鄉(xiāng)背景，無依無靠的到一個沒有親人、沒有兄弟的地方，入谷仙介認為這可能是崔家德高望重的人下的決定。「即便這位博陵縣君屬于崔氏中不起眼的末流，也能夠為重振門庭而向中央政權(quán)送出自己的孩子。于是，還是紅顏少年的王維，懷抱著對前途的巨大希望和忐忑不安，帶著以母親為首的周圍親人的期待，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家，向都會出發(fā)了。」
二 少年王維
據(jù)入谷川介分析，王維享年應(yīng)當是六十三歲，而非《新唐書》所載的六十一歲。 王維十九歲時，在京兆府試中得了解元，亦即京兆府舉人考試中的第一名。京兆府考區(qū)，在當時是聚集了唐朝最強的考生。京兆府錄取的十名的舉人，往往會全數(shù)考上進士，再不濟也會有七八個考上進士。 因此，十九歲就能在京兆府考區(qū)考取第一名，可見王維確是早慧的青年。
王維集中注明寫作年紀的詩只有十首，最早的是十五歲，最晚的是二十一歲。二十一歲以后的詩不再注明年紀。這種特別注明年齡的作法，意味著天才少年王維的作品有其盛傳期。人們驚訝于作者詩作之佳以及年紀之輕，因此年紀被特別記錄下來。二十一歲以后，王維不再注明寫作年紀，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年紀對王維來說已不再值得夸耀。入谷仙介認為，王維二十一歲時，他的身分地位產(chǎn)了了重大的變化，極有可能王維是在二十一歲時考取進士。
《新唐書》中稱王維「九歲知屬詞」，從小就才華過人；而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舉「詩人早慧者」，以「權(quán)德輿三歲」為開端，列舉杜甫、李賀、王維、李白、元稹、白居易等二十余人。在唐朝，朝廷為兒童設(shè)制了「童子科」，讓兒童能夠得到國家直接的栽培。這些兒童中，有的后來成為國家的棟梁人物，證明了朝廷的苦心栽培是值得的；于是父母留意兒童的才能，投入教育的力量。但后來風氣漸衰，畢竟經(jīng)過長期的時間證明：神童不一定能成材，起跑點的領(lǐng)先，不代表能永遠領(lǐng)先下去。然而可以說，沒有比唐朝更重視神童的時代了。
在這種時代氣氛下成長的王維，不難想象，他那自小就具備的才華是如何重家人的重視。幾乎家人把帶領(lǐng)王家走向富貴的希望，都寄托在王維身上。可能王維從小被加上這樣的期望，影響了他的人格特質(zhì)。從他后來的遭遇與反應(yīng)來看，他總是想置身于權(quán)勢和文化中樞的一隅，即使一時外任地方官，以后也一定要設(shè)法回到這個中心。然而，他在權(quán)勢中心稍一留滯就會心情很糟，不斷地想從中逃脫出來回歸自然的懷抱。他的心態(tài)深層是處在靠攏中心和被中心排斥的矛盾氛圍中。也就是他內(nèi)心希望能靠攏權(quán)勢中心，但他又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個性，在現(xiàn)實中會是被排斥的異端分子。祖輩的夙愿和現(xiàn)實的矛盾，要經(jīng)由王維一個人來解決了。
王維向長安進發(fā)后，很快地打入上流社會。《舊唐書》記載：王維在開元、天寶年間，以一個詩人聞名于世，「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這段文字除了表現(xiàn)王維受到貴族們的禮遇之外，入谷仙介還逆向思考，得出一個有理的結(jié)論：「也就是說，當時諸王是他（指王維）的重點交際對象。」
入谷仙介分析，唐玄宗剛即位時的所謂「諸王」，具有不同尋常的分量。唐玄宗并非經(jīng)過正常手段繼承來的，經(jīng)過武則天及其后的宮廷斗爭中，許多皇室成員都未能幸免于難；唐玄宗的帝位也是透過政變，以優(yōu)異的功績獲取來的，因此他對殘存不多的皇室諸王抱持兩種態(tài)度：一個是盡可能給他們享樂、給他們優(yōu)待，另一是盡可能的不讓他們參政議政。讓諸王漸漸地失去政治勢力、且沉溺在歡樂之中。唐玄宗剛即位時，與諸王都只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退朝之后，唐玄宗卸下皇帝的架子，和他們以家人的禮節(jié)對待，一同講論、賦詩、下棋、飲酒、打獵、彈奏樂器……，過著自在逍遙的生活。 因此諸王雖無雄厚的政治勢力，但卻很受皇帝的看重與禮遇。后來玄宗的皇子們、以及諸王的王子們，他們在新的長安社交界成長起來，但那種諸王與皇帝相親相愛的盛況，已經(jīng)不能跟唐玄宗時代相提并論了。
王維受到諸王禮遇，受的便是唐玄宗時代的諸王。這個時代中，「多才多藝」，頗能受到王公貴族的賞識與禮遇。《集異記》中有一則故事，白話的意思是：
王維為了獲取公主的賞識提拔，在岐王指點之下，打扮成俊美的琵琶樂師，帶著得意的代表詩作十首，到公主府中表演。公主對少年樂師的琴技感到佩服，正驚嘆間，岐王說這個少年的詩更為出色。公主問少年是否有帶他的詩作前來，王維取出詩作呈上。公主一讀，大為驚訝，說：「這些詩都是名作，連兒童都能朗朗上口。我一直以為是古人佳作，想不到是你寫的！」遂令王維更換衣服，以客人之禮接待。王維風流瀟灑、幽默風趣，擄獲在座眾人的心。岐王說：「如果今年京兆府能錄取他為解元，那真是國家的幸事了。」公主說：「怎不叫他去考呢？」岐王說：「他脾氣很固執(zhí)，追求完美，曾說如果考不上解元，寧可不考。可是公主已經(jīng)要把解元評給張九皋了（按：唐朝考試有一不良風氣，考卷可公開的溫卷、名次可事先給定），他便無意應(yīng)考了。」公主笑說：「那也沒什么。張九皋只是人家拜托的而已。真要論才學，這位少年才應(yīng)該拿解元啊！」轉(zhuǎn)身對王維說：「你應(yīng)該要得解元。我會想辦法讓你得解元的。」王維拜謝，于是公主召來試官，吩咐一番，王維因此考上解元。
故事雖然是假的，但故事不能完全地假造，王維必然是有某些形象符合人們的幻想，因此才會以王維的名字假造故事。怎樣的形象呢？年輕、俊美、多才多藝、受貴族欣賞、少年得志。這些形象使王維適合當一個故事中的人物，因此有了《集異記》中的這個故事。對照《舊唐書》的記載，王維確實受諸王禮遇賞識，《集異記》編撰這個故事時，也不能說是完全的空穴來風。
王維考上進士前，已經(jīng)受到諸王賞識、名滿長安了。今存王維詩作，大約只有王維全部詩作的一成，在這一成的詩作中，有十首是確定在他二十一歲之前的作品。這十首詩，有三首是樂府。此外還有《息夫人》的內(nèi)容也很像樂府。為什么樂府詩占有這么高的比重呢？這是不是透露了什么值得玩味的訊息？
注：《王維研究》，日本學者入谷仙介70年成，中華書局已經(jīng)翻譯出版。有評論者認為，這位日本學者占據(jù)的許多材料在國內(nèi)研究者那里見不到，而且對王維詩的體會也恰恰更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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