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自己的散文

　　我是有回望自己的習慣的。

　　大概是讀高中時起，我便有了寫日記的習慣。不知道是由于老師的倡導，還是自己自覺的選擇，反正陸陸續續一直堅持了很多年。最初的日記是沒有所謂的專用本的，可說是遇到什么寫什么。也許正是因為這種隨意，那些日記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杳無蹤跡，再難尋覓，甚至是記錄同學情誼的同學錄都已沒了蹤影。

　　當然，真正瘋狂似地寫日記是在高考落榜之后。那時無路可走，無法可想，無人可訴，家成了最想離開又不得不暫時棲身的監獄，家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冷漠的路人。總渴盼半空中會伸出一雙無形的巨手將自己從那個地方提起帶走，總想象有那么一個地方可以讓自己自食其力，我的眼總是會從家人的頭上掠過企圖看到那位總不露面的救世主的身影。那時我跟在鄰居姐妹的身后學著上山打柴撿竹枝，跟在媽媽身后挑著水桶去地里澆菜，其實那時并不知道做這些有什么意義，因為整天忙活卻不能帶來半點經濟效益，僅僅是因為我一個大活人總不能在家里呆著，我別無選擇。那么大的人了還不能自立，我羞愧我無奈我苦惱我絕望，但又不能把自己變成個祥林嫂逢人便訴逢人便哭。不過這種悲哀的情緒若不及時宣泄怕是要被憋瘋，于是我給自己那快要決堤的愁苦找到了一道泄洪的口子。我開始寫日記，偷偷地寫，因為我并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透明人，暴露在家人面前親戚面前鄉人面前。

　　那時的我大概算得上是一個雙面人，一面委曲求全盡量學著做人，學著像我的鄉人一樣卑微而滿足的生活；一面在心底狂呼吶喊拼命掙扎痛苦絕望，我想那時我的靈魂定然因了那掙扎而變得極度扭曲，我強裝的笑容定然比哭還要難看。那是一段我沒有勇氣再去回顧的歷史，那是一段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日子，盡管僅僅是兩年時間，但就是那兩年將我由一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小女孩直接變成了滿眼滄桑滿身疲憊的老婦人。我一直遺憾自己沒有青春，沒有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的韶華歲月，我的日記里充斥著那種抑郁那種憤懣那種彷徨，我現在已經不記得那時寫了多少日記，那些日記里都寫了些什么，我寫日記不是為了銘記，而恰恰是為了遺忘為了放下。我每每寫完便會有如釋重負之感，我覺得寫了便是清算了便可弛然了，因此那些日子那些記憶便由我的筆掘墓埋在了那些日記里，埋在了那些如今早已不知去向的本子里。我并不惋惜他們的失蹤，我甚至慶幸我可以遺忘，我如今記得的僅僅是寫日記時的心情而已，我想總有一天，連這些也會一并消失乃至于完全不見。

　　我的記憶是有選擇的，我對如今的自己說。

　　因為偶爾我會氣惱于自己記憶的空白，因為明明經歷過，怎么說不見便不見了呢？

　　后來終于端上了泥飯碗，好歹也能擺脫家庭，也能勉強自立了，年輕人的野心開始蠢蠢欲動，我開始變得貪婪，我希望有一雙點石成金的手把自己手中的泥飯碗變成鐵飯碗金飯碗，我想暫時忘卻自己的境況去企望一段每個年輕人都要經歷的愛情。我感謝身邊每一個對我釋放善意的朋友，這個時候的我多了一份慰藉多了一份坦然多了一份自我，我偶爾也會扮酷裝牛顯個性，但此時的我依然不踏實不開心不灑脫。我像一只蝸牛時刻伸出自己的觸須去感受來自外界可能有的傷害，只要稍有動靜，我便馬上躲進自己的硬殼，哪怕自己淚流成河。

　　那時我先后喜歡過兩個人，我是那么不善掩飾，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我的心事，但我畢竟是個女子，天性的矜持讓我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情感，我苦等自己心上的人兒有朝一日會被自己打動，會像每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俗套故事里寫的那樣等來對方的深情表白和幸福牽手，我變得敏感多疑變得脆弱自尊，一個眼神一句話語一個動作就有可能粉碎我所有的憧憬，我會痛恨自己的貪婪和無知，痛恨自己的自不量力，痛恨自己的自欺欺人。想象的甜蜜和現實的無奈經常交織在一起，當我不得不收回自己的野心和奢望時，我再一次陷入痛苦的深淵，任我心中有狂瀾萬丈，我也生生的壓抑自己涌動的情愫。那時的我特別愛哭，只要輕輕一句，便會撩撥得我淚如涌泉，而那萬般心事是絕不能向人訴說的，于是日記又成了我情感排山倒海宣泄之地。我實在弄不清自己這小小的身軀究竟裝下了多少情愫，我一本又一本的書寫，漸漸地我那用來裝書的硬紙箱里便多出了一大沓粉紅綢面日記，它們再一次成了我不可觸摸的痛，還像往日一樣，我希望這些悲傷的記憶會埋葬在我的文字里，并隨著這些文字的最終的不見而消失于無形。

　　命運是個古怪的家伙，當你死了心要冷對世界時，偏偏有人出現強拉了你就走。

　　我終歸是要成家的，我不可能把自己變成記憶的殉葬品湮滅于那些悲傷的文字。于是我選擇了舍棄，我把那些日記交給了老鼠，讓他們一點點地蠶食，最終因實在慘不忍睹又經父親之手賣給了廢品商人，于是我用文字又埋葬了一段記憶。有段時間特別羨慕一位朋友豐厚的記憶，弄不清自己記憶之河為何如此干涸，為何自己竟像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過往的人。但轉念一想，也許生來便抑郁，我的記憶里本就寫滿了憂傷，沒有其實也好，做一個淺薄的失憶者享受一點遺忘的幸福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婚后十幾年，我擱筆不寫，一則擔心禍從筆出言多有失，一則把自己交付給柴米油鹽感受人間煙火。若不是買了這電腦，進了這網絡，我是斷斷不會再用文字記錄自己的內心，記錄自己的生活，記錄自己點滴的感受。盡管它依然會給我帶來些麻煩，帶來些痛苦，但偶爾回頭看自己曾經寫的文字，竟然會被自己感動。于是后悔當年的決絕，后悔那十多年的荒廢，我決定后半生里要如實的記錄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受，等自己真的老去時還有記憶可以回味，我想那個時候，我會慶幸今日的選擇。

　　但寫無妨！回望自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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