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吊子散文

　　1

　　小林哲站在門前，隔三差五地總看見對面山上有一些人徘徊，那些人，有的往山上去了，有的則是下山離開。因為隔的有些遠，聽不見他們說話，他就展開步子往屋左邊的坡上沖去，他想站得高一點，看清楚一些。

　　到了坡上，林哲也沒看出什么所以然來。他找了個地兒坐下來，覺得還是坡上暖和，好像離太陽更近了一些。他漫無目的地仰著頭，看山的那頭，看天空，也看遠方。今天的風有些大，吹在身上懶洋洋的，再一次抬頭，他看見了空中漂浮著的一段彩帶，像是從遠方飄來，五顏六色的，反著光，非常好看。

　　陡然一個波動，彩帶落到路邊一株不高的小樹上，掛在枝椏間，在風中滋滋作響。林哲立即上前，踮著腳把小樹扯得彎過來，取下彩帶。彩帶是殘缺的，小林哲捏著一頭，看著它的另一頭隨風飄蕩，他就呵呵傻笑。

　　“哲兒，你在這里做什么？別亂跑啊，我找了你好久了。別到堰塘邊玩啊……”外婆像是終于看見了他，隔老遠就接二連三地說了很多他聽著不耐煩的話。他捏著彩帶，撇了撇嘴。

　　外婆走得有些慢，沒等她爬上坡來，小林哲的舅舅突然提著一疊彩紙回來了，小林哲發現那些彩紙與手里的彩帶有些相像，他扔掉早已被他捏得皺巴巴的彩帶，跟著舅舅、外婆回屋里去了。

　　突然，對面山中傳來鞭炮聲，林哲好奇心起，疑惑地望了望外婆，外婆笑著告訴他，這是別人插青放的鞭炮。

　　林哲還想追問，卻看見外婆走近房屋拿出一把剪刀，放在桌上。然后，舅舅將彩紙兩張兩張地分好，重在一起。林哲被舅舅的一舉一動吸引，已是目不轉睛。彩紙是正方形的，有吃飯用的小桌桌面那么大，重疊在一起的兩張顏色還不一樣。然后舅舅把彩紙以對角的方式折兩次，呈三角形，再遞給外婆。外婆接過彩紙，就從三角尖處開始，正一下反一下地鏤空剪掉一部分，只留一小段連著。等整個彩紙被剪完，就把已經剪好的三角形彩紙還原成正方形，這個時候，鋪平的正方形彩紙上已滿是對稱的洞洞了。接著只需將彩紙翻過來，再從中間尖角處提起來，一個漂亮的清明吊子就成了。小林哲看著漂亮的彩色吊子，發現他之前在小樹上撿的彩帶就是這種吊子的一部分嘛。

　　小林哲興奮起來，嚷著讓外婆教他剪。所幸舅舅買的彩紙夠多，外婆也就笑呵呵地依了他，先是讓他找幾張廢報紙，裁成正方形，跟著試剪兩次。然后，讓舅舅給他彩紙，一張大的裁剪成四小塊，前兩小塊作為試剪材料，分別試剪，后兩小塊重疊在一起，一起剪。用一張紙剪出來的比較單一薄弱一些，兩張紙重疊起來也就更飽滿豐富一些。剪完之后，外婆翹起大拇指夸他聰明，這么快就學會了。

　　外婆給他留了兩張紙，其它的全部剪完，然后找一些線把剪好的吊子上端鎖起來，再找一些細竹枝與線的另一頭連上。外婆告訴他，這樣就可以去“插青”了，也就是上墳。

　　2

　　小林哲把最后的兩張彩紙要過來，學著外婆有板有眼地剪成了兩個漂亮的吊子。他找外婆要來兩根線，分別鎖好連在竹枝上。又找來鄰居家的伙伴小軍，分給他一個。然后，各自舉著一個吊子，迎著風跑向堰堤，風吹得吊子鼓鼓的，他們大呼小叫的聲音回蕩在山間田間。

　　小軍跑累了，中途返回家中喝水，他舉著吊子一路呼喝沖進家里。小林哲突然就聽見了那邊家中傳來的責備聲：“快把這玩意扔出去，你這孩子在哪里弄來的這個東西，還拿到屋里來，這么不吉利。”

　　小軍再出來的時候，小林哲找不到他手中的吊子了。小林哲突然有一些傷心，只好自己一個人玩耍了。他扯著手中的吊子在堰堤上跑來跑去，因為剛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一個沒踩穩，整個身子向前撲去，手上的竹枝猛地戳在地面，被震得脫離手掌飛向了旁邊的堰塘中，借著風力，一下吹到了堰塘深處。小林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外婆聽到聲音急沖沖趕了過來，問明情況，看看堰塘里的清明吊子，嘆了口氣，已經整個落入水中，太遠了也不容易撈上來。而且這種彩紙掉入水中，一撈就壞了啊。

　　外婆告訴小林哲，回家給他用報紙剪一個新的，他不依。彩紙已經用完了，去買新的要跑很遠，說了許多替代方法，給他弄好吃的好玩的，小林哲只是哭。而舅舅又剛好有事出去了，外婆只好找來一個木耙子，下水去給他撈。因為飄的太遠，外婆又怕給撈斷了，只好走近一點。還好水不是太深，可外婆整個衣服都濕透了。

　　撈起來的清明吊子都不成樣子了，因為是剛落水的，倒還勉強可以用木耙桿托著，到了門口，找一個干凈的水泥地，攤開曬一會。

　　等曬干之后，小林哲發現吊子早變形了，顏色都變淡了，他自然也看不上了。他就惦記起舅舅放在竹籃里的那些吊子來，明天一定要跟緊了。

　　只不過小林哲沒關心到的是，外婆因為年紀大了，又是春天，在水里淌一遭，第二天就感冒了，好幾周都沒能痊愈，這卻是后話了。

　　3

　　第二天外婆穿得很多，偶爾會打個噴嚏，可還是變戲法似的給林哲一會捧來一把糖，一會用盤子端來幾個水果，一會又遞過來幾節甘蔗……小林哲倒是照收不誤，他的注意力卻一直在舅舅身上。舅舅讓外婆去休息，小林哲就形影不離地守著舅舅，他知道舅舅今天要去插青。

　　中午，林哲依然鬧著要跟舅舅去。外婆本來準備休息一會，聽著聲音就走出來了，假裝面露驚恐地說：“林哲，我告訴你啊，你最好不要去山上，山上有鬼的哦，鬼經常藏在那些黑山老林里，它們喜歡小孩子，一見到小孩就會立即抓走。”舅舅也配合地在旁邊面露一臉驚嚇。小林哲果然害怕了，上前使勁抱著外婆胳膊。可等舅舅挎著籃子走上堰堤，向山那邊而去，他又立馬放開外婆鼓起勁跑著跟了上去。外婆看著沒有辦法，只得依了他。

　　林哲之所以屁顛屁顛地跟著舅舅，他是偷偷作了準備的，就在昨天晚上，他默默用報紙、一些軟盒的煙盒紙等凡是屋里目力所及的帶顏色的可以用來剪吊子的紙張都用上了。小的紙張就剪得細小一點，大的紙張就剪得寬一些，分別用線系好了后，用一個膠帶裝著。

　　剛走上山，林哲就開始滿山上下折樹枝了，一點也不害怕。舅舅在一旁好笑，原來之前他也是裝的，也就不管他。林哲除了折一些用來掛清明吊子的細枝之外，還采一些野花和漂亮的帶綠芽的樹枝，一路見到墳墓就上去插上一束，還掛一個用報紙或者煙盒紙剪的吊子。舅舅已是哭笑不得。到了自家故去的長輩墳墓時，林哲除了幫舅舅掛彩紙做的清明吊子之外，他自己采來的鮮花插的會多一些，自己做的吊子也會插上幾個，然后就地一跪，磕起頭來，嘴里還學著大人念念有詞，只是說的什么，舅舅是根本聽不到的。

　　林哲想，以后，每年再來插青時，一定也都插上自己用彩紙剪好的吊子來祭拜故去的親人。

　　等這些都插好了，香、紙錢等也都燒過了，也磕過頭了，就點一掛小鞭。接著他們去下一座墳。

　　一路因為墳地較多，在林間穿梭，總有一些帶刺的植物，林哲又從來是蹦蹦跳跳，沒個正行，褲子都劃破了好幾處，腳上也刮出了血。他不吭聲，舅舅也沒有注意。回家了之后，外婆仔細檢查，才發現。林哲這個時候也才感到疼痛，趕緊喊著讓外婆給抹藥。

　　晚上，外婆做了許多好吃的，說：“哲兒，今天累嗎？”林哲就望著她傻笑，舅舅在一邊也笑。吃完之后，給林哲洗澡，安排他睡下了，外婆又連夜把林哲刮破的褲子補好，才休息。

　　4

　　又一周周六，父母帶著林哲來外婆家玩，說好晚上一起回家，林哲周日跟伙伴有約呢。當天外婆家來了很多客人，幾個姨也都回來了，因為玩得太晚，林哲睡著了。父母回家時，外婆挽留，讓林哲在這里玩。父母就依了外婆將林哲放在床上，他們先回去了。

　　到了半夜，林哲醒來，發現父母走了，立刻就大哭起來，穿了衣服趿上鞋就跑出去沖進了夜色中。

　　外婆聽到響動和哭聲，趕緊出來把屋外的燈打開，見林哲已經走到堰堤上去了，摸了電筒也跟了出去。

　　回去的路，林哲一般是跟父母走的小路，小路得走堰堤，再爬過一座小山，小山上的路是在一批很高大的松樹林間，也有其它稍微矮些的樹種，而小路旁邊還有幾座墳墓。外婆自是十分擔心，這半夜的，嚇著孩子就不好了……林哲一路直奔小山而去，外婆打著電筒，年紀大了，怎么跑得過小孩子。

　　剛上山坡，林哲借著微弱的光看到路邊的墳墓上有一個什么東西泛著紅光和綠光，嚇得他轉身就跑，一邊哭一邊大叫。外婆也嚇了一跳，等搞清楚緣由，就用電筒掃了一下，原來是前不久有人來插青了的彩色清明吊子。

　　一番安慰，林哲不哭了，但再也不敢走這條路了。從此以后，他也不玩清明吊子了。

　　返回外婆家之后，他還是鬧著想回自己家，明天可約了伙伴玩，小林哲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呢。外婆只好給他多披了件衣裳，整理了一下，繞了一個大圈走的一條寬敞大路把他送了回去。

　　送到之后，林哲留外婆明天再走，林哲的父母也是挽留，可家里還有一些客人，說什么也要回去。外婆因為上次感冒，還都沒有痊愈呢，今天又忙了一整天，這大半夜的，林哲看著外婆佝僂的身影，走進夜色，他陡然安靜了下來。林哲的父親提了燈，去送外婆，林哲突然也小跑跟上，他也要送外婆。

　　5

　　如今，林哲早已成人，工作都許多年了，只要在家里，在春天，在清明前后，林哲還是會在許多個有風的日子，習慣性地駐足仰頭，看一看鄉村的空中還會不會有那種飄起來很漂亮的彩帶，可自那以后，再也沒有遇見過了。這么多年過去，鄉村里也基本無人自己剪裁清明吊子了。

　　2013年7月，外婆因病去世，林哲遠在外地沒能送外婆最后一程。據母親說，外婆在生病的日子，總是很沉默。她偶爾會說想念身邊的子女，哪個子女不在身邊她都會問。她卻從來都不說想念遠在外地的孫子孫女，只是孫子孫女們的照片，她卻分明抱得緊緊的。在外婆故去之后，林哲還總聽母親提到，她常常夢見外婆，可林哲卻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她，就好像她真的不想念她的孫子孫女。

　　這些年的清明吊子越來越漂亮的，各種顏色的彩紙組合而成的彩旗、彩幡、彩燈……應有盡有、琳瑯滿目，也不再是碰一點水淋一點雨就可能壞掉的情形。

　　此時，林哲站在外婆的墳前，沉默良久，一如外婆的沉默。他將那些買來的彩旗、吊子以及彩燈掛好，將很長很長的鞭炮展開，很大很大的震天雷放好，使勁給外婆磕頭。

　　可時光如水，與外婆有關的許多事情在一點點變淡，甚至包括外婆教他的怎樣剪清明吊子。林哲也終是沒有實現小時候的想法，用自己剪裁的吊子來祭拜自己故去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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