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的潮水的散文
時不時地就忽然覺得生命的長河里涌入進了感傷的潮水。
就像魚兒不小心游進了一條渾濁的暗河，兩眼被污水熏得睜不開眼睛，即使流出一些淚水，也被污水卷裹在一起，使你感到窒息難耐，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刻到來了一般；也像是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想天外飛來橫禍，從高樓上掉下一盆花來，恰好砸在過路的你，使你懵然遺失在了人海茫茫中而無聲無息；也像是生命的長河里突遇暗無天日的傾盆大雨，那雨點細細密密地砸下來，長河里一片響聲，使你看不到前行的路途，聽不到親人的呼喚，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世界仿佛在一霎那間變了臉面，昏昏暗暗的渺無邊際，即使暴雨過后，它依然數(shù)日不見天日，慘淡的鉛云凝聚著愁悶苦痛的心事，難解難分。
特別是面對病痛，面對生命的終結，面對與親人的別離一天天逼近的時候，這種感傷的潮水一次次地浸上岸來，逐漸浸濕了岸邊細細的沙粒，浸濕了我陽光般豐饒清澈的心田。我力圖讓感傷的潮水化為一首小詩，一支憂郁的歌，在陰云密布的大海上苦苦掙扎呻吟著，或攜著親朋好友遞過來的一葉小舟，拼命地搖櫓著生命的船帆，希冀游離出這陰陰郁郁不見天日的感傷的潮水。
但，許多時候，生活里的事情總是與人的愿望相悖，我總是游離不出那感傷的潮水，總是在這樣的潮水里撲騰著，即使弄疼了自己的胳膊和雙腳。
記得最早擁有絲絲感傷的潮水是在兒時養(yǎng)蠶的日子里。那時節(jié)，巷子里維吾爾人的院門前總是種植著一兩棵枝葉繁茂的桑樹。我們常常在中午乘大人們午睡的時候，把那嫩嫩的桑葉采摘回來喂養(yǎng)那細小白暫的小昆蟲——蠶。那小蠶兒先是小小的從那芝麻粒大的卵殼里爬出來，如螞蟻般黑糊糊的蜷在桑葉里，你幾乎看不到它。桑葉和它都被我置放在紙做的小船帆里。但也就在這樣的黯淡的又被綠色包圍著的小小的天地里，它悄然無聲地咀嚼啃食著桑葉，漸漸地在綠色的世界里伸展著自己的身子。那身子一次次蛻皮，一次次變白，漸漸豐滿肥壯，漸漸白里透著綠，最后那身子在太陽底下看著，通體透明。于是它不吃不喝，不知什么時候把那腹中的綠變成了絲絲縷縷的蠶絲，搖頭晃腦，不分晝夜地吐了出來。最后它作繭自縛，把自己變成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什么。結果是變成了飛蛾，但又不飛翔，只是忙著交尾，匆匆忙忙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那個時候的我，非常悲哀，感覺到它們生活得太辛苦生命太短暫了。但又想，它們不過終究不過是小蟲兒，不值得那樣悲觀可憐。
但在我漸漸成長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我們?nèi)祟惖脑S多人的一生就像蠶一樣，勤勤懇懇，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只知道默默地耕耘奉獻，不知道索取，而我們在其身旁被他們撫育著的人，卻全然不知他們究竟是為什么？似乎他們本應該這樣，似乎我們就應該向他們索取，似乎他們的日子與我們自己一樣還長著呢。從沒有想到他們的幸福感是什么，從沒有想過我們應該早早地給予他們一些什么，從沒有想過生命有時候確實是很脆弱的。只等到有一天，忽然電閃雷鳴，天崩地裂，世界上那個最疼愛自己的人去了，這才恍然猛醒，痛苦流涕，詛咒著世界的末日怎么早早地降臨到了自己頭上……
我的父親那一代人中的許多人就是這一類人，而我和許多與我一樣的人，就是那些無知者。我在失去父親的那一刻起，我才深深地思考起了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的問題。我知道我思考這些已經(jīng)晚矣，父親在天國里未必能感覺的到。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深陷在感傷的悲哀中而難以自拔，直到有一天，當我面對著滾滾西去的伊犁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那種感傷的潮水早已在我童年時代就已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因為什么？因為伊犁河原本是一條完整的河流留存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的。她全長1236公里，整個河流兩岸遍布肥沃的土地上清清晰晰地寫著中華的名字。可是在那個不顧國家利益一心想自己做皇帝的洪秀全的鬧騰下，清政府無力西顧，在沙俄的要挾下，被割去4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后來這一片土地上的泛伊斯蘭主義又鬧起來了分離運動，驅趕殺死數(shù)萬滿人和漢人。沙俄于是又借口制止混亂對這片土地實行了長達10年占領。等到清政府平定了內(nèi)亂，索還這片土地的時候，沙俄不僅索要了500多萬兩白銀作為代管費，還割占了霍爾果斯河以西7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并裹挾走10萬多維吾爾人和哈薩克人。從此伊犁河在我國境內(nèi)只有442公里。
從那以后，每當我途徑伊犁河的時候，我就思緒翻滾，我深深地想念那片可愛而廣袤的土地。據(jù)說巴爾喀什湖里游弋著眾多的青黃魚，那是一種無魚刺的營養(yǎng)價值很高的魚；據(jù)說巴爾喀什湖的岸邊還存有碎葉城的遺跡，那是唐朝李白的故鄉(xiāng)啊，李白就是喝了巴爾喀什湖的水吃著巴爾喀什湖的魚長大的啊，要不他怎能寫出那樣絢麗多彩千古不朽的詩篇呢；據(jù)說土爾扈特首領渥巴錫率領它的部眾回歸祖國的`時候，就是在巴爾喀什湖飲足了水，在那里清洗了臉面后，才愉悅地踏上了祖國的土地。我還聽說，唐朝征西大將軍薛仁貴的妻子樊梨花的墓地就在阿拉湖上的那座小島上，有一次我站在境內(nèi)的巴爾魯克山上遙望著對面山下碧波如玉的阿拉湖，它比我心中最美的賽里木湖還要大好幾倍呢！可是，這一切在那個屈辱的年代已經(jīng)屬于人家的了，我只能在異國的地圖上尋找到寫有“伊犁”兩個字的地名。這時，感傷的潮水洶涌般地涌上我的心頭，喉嚨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多少年來一直壓抑著無處話凄涼……
從那以后，每聽到一個最早開拓西部的人倒下來，或是行車途中看到一座座墳塋默默地裸露在戈壁荒灘上的時候，我的心里就莫名地泛起潮水，眼睛發(fā)酸，情不能自已。因為我知道，他們默默無聞地在這里耕耘了一輩子，許多人臨走的時候依然是一無所有啊！就說那年吧，我接待一個信訪者，他的父親是抗美援朝下來支援邊疆建設來的，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晚年由于企業(yè)倒閉醫(yī)療費沒有人管，喪葬費沒有人負擔，父親臨終時還說不要讓找組織什么麻煩。兒子訴說的時候滿眼淚水，泣不成聲……
還有就是和田的那批老墾荒者，當年我的父親就在那支部隊里，他們一個團的人馬橫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解放了和田，大多數(shù)人就一輩子守望著那片土地，再沒有出來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當年帶領他們解放新疆的老將軍來和田視察詢問這些老戰(zhàn)士還有什么要求的時候，那些佩戴著當年的解放勛章，皺褶爬滿了黝黑的臉，依然穿著粗布黃衣服的老墾荒者們，說只有一個小要求：他們希望去一趟烏魯木齊看看。老將軍當即淚如雨下，一個勁地用拐杖敲打著地面，說：我對不住你們，對不住啊……啊，我的祖國就像是一條生命的大船，多少年來，一代代人一起乘坐在這條大船上，為什么總是有著那樣多的感傷的潮水啊？！哦，感傷，感傷的潮水，我似乎覺得祖國的近代史就是一部感傷的歷史。我的父輩們那一代人的人生，就是一部感傷的人生。想起那一段歷史，我的心里就莫名地涌上感傷的潮水；想起我父輩們那一代人的一生，我仿佛覺得自己依然步入了一條感傷的河流里，我的眼睛發(fā)酸，我看不到我前行的道路，我?guī)缀鯇⒁舷⑽业纳?/p>
我于是常常在秋日的傍晚，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座荒涼的山崗上，遙望著渾濁的伊犁河水和河兩岸秋日蕭瑟的土地，遙望著被血紅的晚霞染紅了的伊犁河水，思緒萬千，無語凝噎。我點燃一支煙，仿佛有一河的蒼涼即刻襲來，讓我滿目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我知道，這個時候的我，已被洶涌的晚霞包裹住了。多少年后，還有誰能記得我這個近乎是天生就充滿了感傷潮水的人呢？我相信是沒有人知道的。或許只有天國里的人知曉。天國，天國是怎樣的一種啊？那里一定是靜謐安詳，怡然自樂，沒有那樣多感傷的潮水嗎？我不知道，只能希望，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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