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無處安放的懺悔散文

　　每年的農歷6月16是奶奶的忌日，按照風俗，這個日子我們都會在家里做祭拜，給奶奶燒紙錢和亡服。當我蹲在她的遺像前，往火盆里放著大張小張的紙錢和亡服時，那一縷縷由火盆里升起的青煙，總會熏得我兩眼酸澀，太多關于奶奶的記憶和對她這一生的感慨悲憐，讓我內心充滿凄然。而在她走的那一天我所留下的憾恨成了這輩子無處安放的懺悔。

　　奶奶40多歲的時候，爺爺就已經離世，那時我父親還很小，小得記不起他父親的模樣。爺爺走后，奶奶像那個年代的很多喪夫女子一樣，在外人無法想象的辛酸里，一個人掙扎著撐起了家，犁田耙地，打柴養豬，因為長期超負重的勞作，奶奶還沒到六十歲，背已駝得厲害，像一座拱橋，走路的時候臉總是朝地，去哪兒都離不開拐杖。奶奶一輩子生養四個子女，但她晚年的時光大半都是一個人守著孤獨度日。她不愿意放空老家跟進城做生意的父親到縣城來生活，說不習慣縣城里的生活，人生地不熟的，想找個說話的人也難。其實，她不愿意來的真正原因，是舍不下自己辛辛苦苦守了一輩子的家，幸好，奶奶一向待人心善，所以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得到大家的幫助。

　　奶奶不愿意來縣城，我也只能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回去陪陪她。每次回去，當我開始拐進那段通往家門的坡路時，遠遠地就會看見奶奶靠著門板，獨自坐在門口，夕陽靜靜地照在她彎曲的脊背上，那凝固的畫面里有一種深深的寂寞，讓我心酸。想象得出，奶奶每天就是這樣坐在門邊，默默地看著門前的幾棵果樹開花又結果，偶爾和路過的村人或隔壁鄰舍的阿婆聊幾句家常，這就是奶奶晚年的生活。

　　作為長孫，在奶奶眼里，我是幾兄妹中最懂事的，所以她很疼我。父親和姑姑們孝敬給她的零花錢，她總舍不得花，攢了又攢，藏了又藏，等我放假回去時，就從箱底翻出來，非要給我帶去學校用。我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等大學畢業，有了工作，領了工資，我一定要好好的孝敬奶奶。可是奶奶沒有這福氣，她等不到我畢業就走了。

　　記得上大三那年，有一天，父親突然打電話到學校，告訴我奶奶身體很不好，也許去日不久了，總惦念著我，讓我周日抽空回家一趟。那天夜里，我做了奇怪的夢，夢見漫天雪花紛飛，一片蒼茫。醒來的時候，我失聲痛哭，感覺周圍的空氣都是凝重的。因為聽別人說過，夢見下大雪，是親人要離世的預兆，我想到了病重的奶奶。當日我就請了假趕回去。但那一次奶奶卻沒走，我回去那兩天，她的精神反而好轉了一些，后來就一直挨到我放假。

　　在我放假回去之前，奶奶已經臥床一個多月，每天只能喝半碗米湯。大姑說，奶奶能撐那么久，是要等到我放假呢。果然，在我放假回去的當天，奶奶就走了。大半生里承受著孤獨的奶奶，在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刻也是孤獨的，沒有一個親人陪在身邊。現在，每當想起奶奶那一天離去的情形，我的心總會被內疚和自責烙得疼痛。那天，一直在家里守著奶奶的父親和幾個姑姑要分頭出去辦事，讓我一個人在家里守著奶奶，但生性膽小又對死懷著深深恐懼的我卻不敢一個人呆在家里，不敢一個人陪著垂危的奶奶，我不敢想像當我一個人在的時候，奶奶突然離去，我該怎么辦？雖然我是那樣的敬愛奶奶，但那時的我仍然感到無可名狀的害怕。我想，奶奶也不會就在這一會里就有什么事的，于是我輕輕掩了門就到隔壁鄰居家，把奶奶一個人留在家里。直到聽到父親和姑姑回來的聲音我才從鄰居家里回來，剛走進門，我聽到父親在喚奶奶，可是就在我們都離開的那一陣子，奶奶已經走了。

　　從那天起，我因為自己的膽小自私留給奶奶的無法彌補的遺憾，就像惡夢一樣一直糾纏著我，我常常會做著同一個夢，總是夢見老家，而夢里的我永遠都在設法逃離，不敢回去。奶奶那么疼我，在她走的那一刻，我卻沒有陪在她的身邊，想到奶奶艱辛孤苦一生，走的時候依然那么孤獨，巨大的悔恨就會把我淹沒。我知道，奶奶不會責怪任何人，也許她早已經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個人承擔，包括死亡，不然她怎么會偏偏等我們都不在她身邊的時候走呢？而我那時太年少，年少得把死看成是一樁神秘而充滿魔幻色彩的事情，讓我無法從內心里從容面對。在我們成長的課堂里，關于死亡的學習，完全的空白和缺失。奶奶，今天我不怕了，真的不怕了。如果還有下一次，那一刻，我一定會緊緊握住您的雙手，給您帶走永恒的溫暖，或者，我會把你抱在懷里，讓你在那一刻安怡的睡去......可是，我今天的懺悔卻已無處安放，我空流著兩行淚，淌著無盡的悔恨。

　　兩年前，我們回老家給奶奶起了墳，面對著奶奶的一堆遺骨，我不僅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親切。我用橘子葉和溫凈的水，在淚光里，輕輕地，細細地，洗凈了奶奶所有骨節上的每一粒塵土，又用炭火慢慢地烤暖烤干。沒有了奶奶，老家的門已落滿灰塵 ，唯有門前奶奶種下的幾株果樹，依舊枝繁葉茂。我坐在奶奶生前常常一個人坐的門邊，和門前的那幾株果樹一起，靜靜的守著奶奶烤在炭火上的溫暖的骨骸，守了一夜。

　　起墳之后，我們把奶奶和爺爺合葬在一起，讓他們前世沒有做夠的夫妻，在另一個世界里再續前緣。把奶奶和爺爺合葬的那一天，我對奶奶的悲憐和遺憾才有了些許的慰藉。有了爺爺的陪伴，但愿奶奶的下輩子，不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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