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酒散文

　　1、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在書里讀到李白的這首《月下獨酌》，我便不由得想起了父親。

　　父親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自然是沒有花間月下的風(fēng)雅，但對影獨酌，倒是天天有的。

　　父親性格溫潤，每每獨自端著小小的白瓷酒杯自斟自飲，也不說話，但也不覺得寂寞。似乎是沉醉在其中了，有些飄然陶醉的神色。

　　父親愛酒，早已不是一天兩天。

　　母親常常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嗔怪著說，你爸呀，他是可以三天不吃飯，卻絕不能一日不喝酒。

　　雖然，我既沒有見過父親三天不吃飯，也沒有見過父親一天沒喝酒，但是對于母親的這句話，心下是默默認同的。

　　因為我的父親呀，他只要一看見飯桌上的酒杯，那笑意盈盈的樣子，就好像他面前放的不是一杯普通的農(nóng)家白酒，而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外加一個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似的呢。而看見碗里的飯，他是不會這么笑的。

　　有句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對著喜歡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心里也會樂開了花。

　　我父親看見酒的樣子，倒像是看到了他的情人一樣呢。也不管是不是好酒，只要能瞇上一口，就樂得眉開眼笑，像個得到禮物的孩子。

　　父親吃飯很快，一碗飯幾口就扒拉完了，菜也吃不了幾口，仿佛要把花在吃飯上的時間都節(jié)省出來，用來喝酒似得。而父親喝起酒來，可不是一般的慢。

　　母親的第一個菜剛一炒好，父親就已經(jīng)端坐在我家飯桌旁的八仙椅上了，碗筷也已經(jīng)擺上，旁邊雷打不動地放著一個小小的白瓷酒杯。

　　等菜一端上來，他就先吃幾口下酒菜，然后端起缺了小口的酒杯，把嘴唇湊到杯沿上，“滋溜”一聲，那芬芳的液體便沿著杯壁漫過牙縫，慢慢地溜進父親的舌頭上，喉嚨里，最后再流轉(zhuǎn)到胃里。

　　每每這時，父親那張已經(jīng)爬上歲月痕跡的臉上，便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不止一次地想，父親這哪是喝酒呀，簡直就是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喝的是什么瓊漿玉液呢。

　　其實真不是什么好酒，我那節(jié)儉的母親，哪里會舍得天天拿好酒去伺候她一天三頓喝兩頓的丈夫呀。

　　好在，父親也不在意酒的好壞，反正只要是酒就喝，只要喝，就喝得美滋滋。

　　2、

　　父親高興的時候要喝酒。

　　小時候每逢過年的那幾天，父親總是喝得紅光滿面。

　　清貧的光景里沒什么值得慶賀的喜事，過年時的一家團聚，便已很讓人歡喜了。正月里，有親戚來串門的時候，父親最開心了，因為呀，就有人陪他喝酒了呀。

　　自斟自飲了一年的寂寞，這個時候終于可以暫告一段落了，小小的酒杯碰一下，兩人相視著笑一笑，也不用說什么祝酒詞，酒便很快進了肚，興致高昂得很。

　　那酒杯也跟它的主人一樣，像是見到了闊別已久的故人，把自己愉悅的心情放進那一聲聲的.碰杯聲里，格外的脆亮。

　　像是好心情能下酒似得，每當這時，父親杯里的酒總要比平日里倒得勤，一杯接著一杯，很快便醉了。

　　父親喝醉了也不鬧人，自己一個人爬到床上，倒頭呼呼便睡，幾個小時后一覺醒來，便又是一條好漢。

　　我記得有一次，父親在一個親戚家大概是喝了許多酒，回來時腳步都有些搖晃了。

　　我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截甘蔗，踉踉蹌蹌進了家門，把甘蔗放進抽屜里，便蒙上被子睡了。

　　我肚子里的饞蟲被勾起來了，想著那抽屜里的甘蔗，口水直往肚子里咽。

　　實在是忍不住了，我想，父親喝得那樣醉，醒來時肯定早就把甘蔗忘得一干二凈了。這樣想著，我便悄悄進了父親睡覺的房間，拉開抽屜，把那截甘蔗拿出來，三下五除二給吃了。

　　不想幾個小時以后，便聽到父親在房間里找他的甘蔗，原來，那是別人特地給他醒酒的。

　　我心里有鬼，很小聲地說，你回來的時候，我沒看見你手里有甘蔗啊。

　　父親聽了我這句話便不找了，說，是你吃了吧，我明明帶回來了，我記得清楚得很。

　　我便心虛地低下了頭。

　　所以，父親總是對數(shù)落他喝酒誤事的母親說，就算是喝再多的酒，我的腦子也還是清醒的，誤不了事。

　　我覺得也是。

　　3、

　　每年的梅雨季節(jié)，村口的那條河里漲滿水的時候，父親便背起他的漁網(wǎng)，跟村子里眾多孩子的父親一樣，去河里打從長江里逆流而上游過來的魚。

　　我們姐弟仨抱著魚簍，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

　　河里的水是混的，波浪翻滾著，看起來有些兇險。但是這絲毫也不影響我們歡快的心情。因為只要父親找到了好的位置，一網(wǎng)撒下去，再慢慢收回來的時候，我們的心情就會跟那漁網(wǎng)里被捕捉上來的魚們一樣跳躍起來。

　　大都是鯽魚，鯉魚，黃花魚，還有龍蝦。運氣好的時候，還會有一兩條大草魚，甚至是黑魚和鯰魚。

　　這時候，父親便讓我們其中的一個把那大魚先送回去，免得悶在魚簍里死了，味道就不鮮美了。在走之前父親總不忘交代一聲，回去養(yǎng)在大水缸里，別讓你媽看見拿去賣了。

　　父親這是要拿它當做下酒菜呢。

　　我們當然很開心地點頭了，大魚可比每次被母親賣剩下的小魚好吃多了。

　　直到父親回家以后，從水缸里把魚拿出來殺了，知道真相的母親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這么大的魚，要是賣的話，肯定能賣十幾塊，你這么大把年紀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貪嘴，就知道你的下酒菜。

　　而這時，作為同盟的我們都默契地不說話，只管直盯盯看著那條即將變成美味佳肴的魚，樂呵呵抿著嘴笑。

　　母親說歸說，等父親殺好了魚，她還是一刻也不耽誤，麻利地拿去燒了。

　　之后的這頓飯，父親喝酒的滋滋聲，會格外的響亮。

　　帶著淡淡辛辣味的酒香彌散在飯桌上，連續(xù)的陰雨帶來的霉味被沖淡了些，我開始覺出酒的好了，好香。

　　而那陰謀得逞帶來的小小快樂，也讓本來因為梅雨天而濕嗒嗒的心情，頃刻間輕盈了許多。

　　4、

　　父親不高興的時候也喝酒。

　　貧賤夫妻百事哀。小時候家境清苦，為了金錢上的問題，父親和母親不知道吵過多少次架。

　　母親吵架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好，噼里啪啦嘴里連珠帶炮的，詞兒都不帶重復(fù)一下。要是跟她吵的話，沒有一副站一整天不腰疼的好身板，以及幾個小時不詞窮的好口才，那是必定會輸?shù)煤軕K的。

　　父親竟然也有他的辦法。

　　以靜制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便是喜歡讀書的父親對付發(fā)脾氣的母親的辦法。

　　倒也有幾分奏效。

　　每次母親口沫橫飛地厲聲指責(zé)父親的時候，父親起先是不說話，好脾氣地陪著笑。若我母親還是不依不饒，父親便也生氣了。讓母親知道他生氣的方法，雷打不動，那就是喝酒。

　　干喝，大口地喝，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

　　不消多時，母親便慢慢不說話了。

　　父親還在繼續(xù)喝，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看來他是很生氣了。

　　母親沒有辦法，只好奪下父親的酒杯，把心疼藏在帶著哭腔的大嗓門里說，喝這么多酒干嘛，想喝得胃出血是怎地？我可沒錢給你住院。

　　一場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就這么融化在了小小的酒杯里，煙消云散了。

　　也有冷戰(zhàn)的時候。

　　母親最受不了的就是冷戰(zhàn)。有時候父親幾天也不和她說一句話，氣得她找我們姐弟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母親常常說，我寧愿你爸跟我打一架，也不愿天天看你爸擺的那張臭臉。

　　父親是了解母親的，所以有時候，才會用這個方法氣她，來表達長期以來倍受壓迫的抗議。

　　有時候，父親會趁著母親出門的時候悄悄問我們，你媽剛和你們說什么了，是不是又罵我了？

　　于是我們也便知道，父親并沒有真的生氣。

　　其實，父親到底有沒有生氣，看看他喝酒的樣子就知道了。

　　菜也不吃大口大口地悶聲喝，那就是真生氣，一邊吃菜一邊小口地滋滋抿著嘴巴喝，卻又故意板著臉不說話，那就是在裝生氣了。

　　母親竟然連這都看不出來。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從這個理論上看，母親是一點也不了解她的對手呢，父親卻十分懂得抓住對方的弱點，四兩撥千斤。

　　這倆人吵了大半輩子，倒也是不相上下，平分秋色了。

　　5、

　　父親常對漸漸長大的我和妹妹說，你們倆以后就是我的酒桶。女兒給父親買酒，這是家鄉(xiāng)人口口相傳的規(guī)矩。

　　末了，父親還不放心似得追問一句，你們說，長大以后，給不給爸爸買酒？

　　我們當然欣然應(yīng)允了。

　　尤其是我，聽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父親樂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全然沒有村里許多父輩們身上重男輕女的陋習(xí)。父親還時常開玩笑把我喚作他的“大兒子”，我怎么能不孝順他呢？孝順他最好的方式，當然就是買酒了。

　　每當?shù)弥�自己老了以后有喝不完的酒的時候，父親就高興得幾乎要手舞足蹈。

　　這時，母親便用剛從醋里提出來的聲調(diào)和語氣說，你就曉得喝酒，以后，女兒歸你，兒子是我的。

　　父親只管呵呵笑著，也不接母親的話。

　　那一年，妹妹與她前男友吵架吵得厲害，被對方出手打了一下。父親得知以后氣憤至極，漲紅著臉說，敢打我女兒，等我見到那小子，看我不給他好看。

　　母親好笑地看著像個挑釁的孩子般的父親，說，怎么，你一把年紀了，還要找人家打架？貓尿喝多了吧。

　　母親總是把父親的酒稱作貓尿，起初父親強烈抗議，我們也覺得有些惡心，但是母親不肯改口，后來也就習(xí)慣了。

　　聽了母親的嘲諷，父親不服氣地說，就算是不喝酒，打個把年輕小伙子，也還不在話下。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自然是喝了酒的。

　　后來聽母親說起此事，覺得既感動又好笑。

　　6、

　　因為常年喝酒，又常常喝飽了酒就不吃飯，父親的胃總是不太好。現(xiàn)在隨著年紀的增長，也越發(fā)讓人擔(dān)心了。

　　但是我們也深知，讓父親戒酒，那簡直就是比登天還要難的事。

　　看著父親喝了大半輩子的酒，若是哪天他真的把酒給戒了，家里的飯桌上，只怕也要落寞不少呢。

　　沉默寡言的父親只有在喝得微醺的時候，話才會漸漸多一些。而喜歡看書的父親，口中的名人故事和古老傳說，也給我那因為清貧而略顯蒼白的童年歲月，增加了不少的歡樂。

　　于是，便只好在打給父親的電話里，叮囑他少喝點酒。父親聽到這樣的話總是笑呵呵地說，長大了，曉得關(guān)心老爸了嘛。語氣里，滿是掩飾不住的興高采烈。

　　放下電話我就后悔了，他老人家這一高興，怕是又要喝兩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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