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過寒冬的散文

　　記憶中，三十年前那個寒冬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雖然那年冬天下雪的次數并不特別多，雪也不特別大，冬天持續的時間也不特別長，最低溫度也遠遠比不上歷史上最冷的年份，但是我卻覺得特別寒冷，冷得徹骨，冷得透心，終生難忘。

　　悶熱煩躁的夏季剛剛過去，數月來，全家提心吊膽的災難緊緊跟隨著涼絲絲的秋風，無情地降臨在看似平靜實際上危機叢生的家里。從此，整個家庭一直籠罩在惶恐不安的陰云里。因為驟然而來猝不及防的變故，我和愛人整日里暈頭轉向，常常忙忙碌碌宛如陀螺一般高速旋轉著，但眼前依然一片茫然，家里一團凌亂。

　　在伴隨著巨大恐慌的忙碌中，一方面要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做好在單位擔負的工作，一方面還要設法試圖減少家庭面臨的危機；時時刻刻還要做好應付調查人員意外盤問的準備，應對形形色色心懷鬼胎之人的嘲笑諷刺和異樣的目光。我和愛人都膽小善良，喜歡平平靜靜的日子，面對著驟然而來的變故，心頭始終宛如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巨石，隨著時間慢慢地流逝，壓在心里的巨石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沉重。

　　光陰似箭，歲月無情。轉眼間，“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家庭也隨著冬天的到來，宛如遍地紛飛的秋葉一般凌亂蕭瑟。剛剛能夠滿地跑的大女兒，以及學會說話不久的小女兒，也因為家庭似乎無休無止的混亂，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淚，面對著寒冷的北風，無助地哭喊著。

　　陷入令人尷尬的困境，全家人的生活還得繼續。我和愛人每天還得正常上班，兩個幼小的女兒剛剛來到人世間，人生剛剛開始，不論多么艱苦，也要養育好女兒。

　　俗話說：“屋漏偏遭連夜雨，破船又遇頂頭風。”因為要仔細思考如何應付調查人員隨時的盤問，我和愛人每晚都要根據家庭情況，反復思考應對措施。寒冬到來的時候，愛人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嘴里不住地念念叨叨。此時，我白天要上班，回家要哄一哄兩個女兒，還要做一些迫切要做的農活，常常累得筋疲力盡。直到二更天左右，才可以躺在床上休息。愛人的念叨聲好像不失時機地及時響起，我實在支持不住，聽著聽著就酣然入睡。愛人可不是這樣，一連數日，她每晚都毫無睡意。我每次夜間醒來，愛人依然沒有睡意，睜著驚恐的眼睛無助地看著黑沉沉的屋頂，我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安。同時，看到愛人白天上班時常常無精打采，目光飄忽散亂，偶爾甚至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覺得十分奇怪，但以為愛人是過分擔心，有些害怕；也許多勸說多解釋，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就會好的。

　　從此，每晚我都極力擠出一點時間，安頓好兩個幼小的女兒后，便勸說愛人心寬一些，面對著家庭的災難，既然躲不掉避不開，那就慢慢地克服。只要我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沒有過不去的坎。“夫妻同心，其力斷金。”每次愛人都能夠靜靜地聽著，但總是胡思亂想。夜里睡覺時，偶爾睡著了，睡著睡著，常常一聲驚叫，連兩個幼小的女兒都被驚醒了。與此同時，我也難得睡好覺。半夜里，往往睡得正熟，或者被驚嚇聲驚醒，或者被愛人喊醒，說要商量事情。每天晚上，都要被愛人纏上大半夜。

　　寒冬里，寒風常常伴隨著雨水。冬天的雨不大，但是細密而且急促，打在手上、臉上，瞬間就沉浸到心里。因為似乎永無止境的混亂，家庭生活的秩序完全打亂，家里應該做完的農活幾乎完全沒做。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擠出午間回家吃飯的時間，匆匆忙碌一陣。晚上放學回家后，叮囑愛人照顧好女兒，就急匆匆地趕到田地里，憑著印象以及想象，笨手笨腳地忙碌著，直到繁星滿天夜色朦朧的時分，才渾身是汗筋疲力盡地回到一團凌亂的家里。說實話，我雖然生在農家，長在農村，農活卻一樣不會。我自八歲開始讀書，直到師范畢業參加工作，一直在學校，平時最喜歡的就是看書。對于農活，自然十分陌生。這時，面對著幾乎陷入絕境的家庭，只得咬緊牙關硬挺著。一位男子漢，不說頂天立地，至少應該支撐起自己的家庭。否則，還叫男子漢嗎？

　　冷冷的冬雨之后，不知不覺飄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柳絮碎玉似的雪花的確美麗，天地間很快就宛如令人神迷的童話世界。我的心里卻愈加寒冷，愛人顛顛叨叨的狀況越來越嚴重，原來和我商量事情總是聞言細語，現在動輒生氣，一生氣情緒就非常激動。以前說話從來不帶任何臟話，現在動輒破口大罵。知道愛人的癥狀異常，但我無計可施，一籌莫展。同時，因為繁重的農活，累得筋疲力盡，常常說話都無精打采，哪會想到愛人病情的嚴重程度？

　　一個周六的下午，寒冷的細雨里夾雜著凍雨，一陣緊似一陣地敲打著我疲憊的心靈。放學回家時，天空已經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渾身禁不住哆嗦著。連忙找出冬衣，看著愛人情緒暫時還比較平靜，連忙勸她添加衣服。大概也感到冷得厲害，愛人磨磨蹭蹭地穿好棉衣。我趕緊又找出兩個女兒的冬衣，哄著她倆穿好衣服。看著女兒小臉上凍得紅撲撲的，不住地流著鼻涕，時而吸溜一下，我一陣陣心痛。

　　半夜里被愛人驚醒的時候，忽然想起附近山坡上還有一塊地里的紅薯沒有收回家，心里頓時焦急起來。再不收的話，浸潤了雨雪冰凍的紅薯就會腐爛，半年的辛苦就白費了。蒙蒙亮的時候，我就急著起床，早飯都沒吃，就帶著相關的工具以及籮筐，一頭鉆進寒冷得刺骨的北風里，小跑著奔山坡而去。

　　小雪早就停了，凜冽的寒風仍然在不住地呼嘯著。我渾身哆嗦著，上牙碰著下牙；同時也慶幸，地上的小雪只是零零星星，地還不太濕，估計紅薯暫時還沒有受到很大的損傷。鼓著勁弓著腰趕到紅薯地邊，遍地早已發黃的紅薯葉凄凄慘慘地癱倒在冰凍潮濕的地里，少許還保留著一些綠色的紅薯葉也全蔫了，軟綿綿地耷拉著，在寒風里無助地瑟瑟著。

　　見此，已經沒有必要先砍去紅薯的藤蔓，我趕緊揮起?頭向著地邊的一株挖去；隨手一用力，三四枚大小不一的紅薯愉快地露出凍土，我一陣高興，隨即彎下腰伸出右手準備把出土的紅薯上殘存的泥土抖掉，同時收集在一邊，便于結束時集中挑回家。誰知，右手剛剛接觸到沾染著潮濕泥土的紅薯，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指尖，溜過手臂，氤氳到心里。心里一酸，淚水差點溢出眼眶。我狠狠地吸溜了幾下鼻子，強忍著淚水繼續清理好這幾枚紅薯上的泥土，然后輕輕地把這幾枚紅薯放在略微有些避風的地方，繼續開始挖第二株，第三株……

　　晌午時分，挖完地里的紅薯，已經渾身是汗，頓時覺得肚子咕咕叫得厲害，猛然間覺得有些暈眩。我連忙站好，任憑冷風不住地吹在身上，臉上，幾乎絲毫沒有任何感覺。也許是休息了片刻，頭不暈了，連忙蹲下身體把紅薯往籮筐里裝。這塊地看起來不大，收獲真不小，一擔根本挑不完，只得暫時先送一擔回家。

　　冒著刺骨的寒風，踉踉蹌蹌地挑著一擔紅薯回到家，愛人愣了愣才盛了一碗稀飯端過來，兩個女兒紅著笑臉，吸溜著鼻子親親熱熱地圍在旁邊，一股溫暖頓時氤氳到心里，一時間居然忘記了寒冷。連喝了兩碗稀飯，頓時來精神，匆匆趕到山坡上，挑完了剩下的紅薯。

　　有一天上班時，一位老教師親切地坐在我旁邊，不住地問寒問暖。最后，她試探著問：“聽說你愛人因為她父親貪腐外逃，最近整夜整夜不睡覺，還常常亂講亂說？”我心一暖，淚水差點流出來。她略微停了片刻，和藹地說：“你歲數小，沒經歷這些事。看樣子，這是精神病，必須要到省城的專門醫院治療。”接著，她詳細地介紹了去省精神病醫院治病的程序，連醫院的位置都介紹得清清楚楚。我含著感激的淚水，哽咽著說了幾句感謝話。

　　岳母原不知道女兒病情以及嚴重的程度，同時因為災難纏身無計可施；聽我說明情況，頓時感到問題的嚴重，不顧一切地抽出時間，第二天就要帶我愛人去省城治療。

　　愛人去省城治病的清晨，岳母大概見我一人照料兩個幼小的女兒不方便，也許是處于對外孫女的疼愛，順便帶上了我大女兒。看著寒風里祖孫三人漸漸遠去的背影，頓時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孤獨無助和難以言說的悲哀。

　　不知怎的，抱著小女兒到學校后，小女兒兩只凍紅的小手一直縮在衣袖里，流著清鼻涕啼哭不止。因為忙著別的事情，兼之心里一直存在著莫名的恐慌，開始還好言好語地安慰著小女兒。一節課以后，不知道是因為太冷，還是因為一個人孤孤單單很寂寞，小女兒越哭越厲害，硬著頭皮哄了好一會，小女兒依然“啊——啊——”地啼哭不止，心里頓時煩惱不已，不禁伸出手在小女兒手上打了一下，小女兒哭得更兇了，嚎哭著說：“爸爸，打我干啥？”我頓時淚流滿面，把小女兒緊緊抱在懷里。

　　感到十分慶幸的是當天晚上，岳母就帶著我愛人以及大女兒回到家里，疲勞里帶著絲絲欣慰，說：“醫生說了，病情屬于早期。不需要住院治療，回家按時服藥就可以了。但從今以后，絕對不可以受氣。”我心里一緊，輕輕地舒了口氣。

　　隆冬到來時，因為貪腐給家庭帶來災難的當事人受到了法律應有的懲罰。愛人正常服藥后，逐漸恢復了正常。這情形就如雪萊的兩句詩：“如果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遙遠嗎？”不久，新的一個春天悄悄地來到了身邊。

　　從此，每到寒冬，看著凜冽的寒風里漫天飛舞的雪花，我都會很自然地想起這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我時時回憶往事，自然不是因為“忘記了歷史就等于背叛”；也不是心胸狹窄，沉湎糾纏于曾經的苦難難以自拔。可以說，曾經這段苦難，是我今生最大的財富。記得有人說過，能夠瀟灑地把苦難說成財富的人，多半已經脫離了苦難。的確如此，我已經脫離了苦難，但我不會忘記苦難。每個人的一生里，都會遇到各種各樣難以預料的苦難。能夠憑借著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戰勝苦難，苦難就成了自己的財富。如果屈服于苦難，在苦難面前低了頭，苦難就成了人生無法跨越的恥辱。在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里，我慢慢地學會了堅強，學會了獨立。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必須也只能依靠自己，不能依賴他人。家庭這次意外的災難，喚醒了我溫暖的愛心。不管做啥事，都應該奉公守法，都不能自私自利；不能只顧自己享樂，不顧他人的感受。災難讓我更加愛女兒，愛家人。

　　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始終深深地鐫刻在我心靈深處。說實話，多年來我一直非常感謝這段給我帶來無限痛苦的寒冬。三十年來，在工作以及生活中，我從來不感覺到辛苦，也不覺得勞累，因為在那個寒冬里，我已經飽嘗了生活的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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