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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情緣散文
許多年后，和別人再一次談?wù)撈鸹疖嚂r，我還是會按耐不住內(nèi)心莫名的激動。
似乎火車就要來了。嗯，是已經(jīng)來了。我感覺唇齒碰觸語言的速度，越來越像車輪在撞擊鐵軌。制動閘，幾乎失控了，火星飛濺起來。
傾聽者的目光，變了。之后，表情也變了。
他們的詫異，我懂！
怎么會不奇怪呢？一個平時看起來很安靜的人，怎么一說起火車，就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身子無意識地前傾，動作幅度變大，語速變快，表情開始夸張，眼睛閃閃發(fā)亮。
在我不停說話的時候，我被一股強大的激情控制了。好像一說到火車，火車就真的帶著蓬勃升騰的霧氣來到眼前，然后，迅速地進入身體。
在關(guān)于火車的話題中，我似乎也擁有了火車的速度，火車的心跳和火車的呼吸。我喜歡這種改變。或者說，我喜歡我性格中最激烈的部分，在談?wù)摶疖嚂r，能以這樣一種方式盡情表現(xiàn)出來。
暢快，而不放肆。
豪放，而不瘋狂。
當(dāng)與人討論火車的話題時，時間是快速倒流的。少年時代，邱家灣，白河，肖港鎮(zhèn)，花園鎮(zhèn)，都會隨著跳躍的語言一一在我面前呈現(xiàn)出來……
邱家灣，一直很小。以至，連邱家灣的人，也理所當(dāng)然地把自己的灣村調(diào)侃為簸箕灣。但小小的邱家灣，在我看來，它的位置十分獨特。所有的房屋都坐北朝東，而我的家又在最東頭，也就是在整個村灣的最前面。站在我家的門前，放眼朝東看，可以依次看到大片的田野、從北向西流淌的白河，以及位于河對岸的肖港鎮(zhèn)。
不過，在看到肖港鎮(zhèn)之前，我的目光往往最先看到的是幾條筆直延伸的鐵軌。
大部分的時間，鐵軌只是帶著被車輪打磨出來的銀色光亮，在天空與地面的結(jié)合處沉默延伸。神秘，而讓人敬畏。它的光，它的銹，它的來處和去處，乃至安靜時，落在上面的雨水和月光，都讓少年時代的我感到癡迷。
我記得，掛在村口老桑樹枝上的“鐘”，就是用鐵軌做成的。長約兩尺，截面如傷口，果斷，清晰。每一次從桑樹下走過，我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用復(fù)雜的目光打量幾眼。它凌空懸掛著，盡管不動聲色，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它的孤獨，和深深的委屈。
一截被截斷的鐵軌，還是鐵軌嗎？在我看來，即使是，它也是受了欺負(fù)的一部分。
它不該被掛在這里！不該讓人拿著鐵錘，這么一輕一重地敲來敲去。它的位置，應(yīng)該在石頭和枕木之上，在鐵軌該在的地方。它必須始終以道路的形態(tài)，在遼闊的曠野上，等待火車，承受火車，告別火車。并在車輪的碾壓和擊打下，制造出激烈的鼓點或雷霆。
被動而規(guī)矩的鐘聲，是人強加給它的，不是它情愿發(fā)出來的。我總覺得，作為鐵軌，要么在有尊嚴(yán)的沉默里自己抵達(dá)自己，要么在驚天動地的節(jié)奏里無所畏懼地接受最粗暴的打擊。屬于它的聲音，必須鏗鏘，粗獷，迅疾，和狂野。
不知道為什么，我回憶中的火車，大多是從北方開過來的。綠色的車皮，一節(jié)連著一節(jié)，像鋼鐵的巨獸。帶著風(fēng)聲，帶著雷電，帶著粗重的氣息，興奮地呼嘯著，朝南開，一直開。帶著我的激動，接近肖港鎮(zhèn)，抵達(dá)肖港鎮(zhèn)，然后，徹底貫穿肖港鎮(zhèn)。
我至今還記得，平原上，那個站在村莊門口的少年，在看火車的時候，他的身體一定是前傾的，一股無法抗拒的魔力，在召喚他，在牽扯他。
他的目光，癡迷而又憂傷。
肖港鎮(zhèn)其實很小，小到遮不住一列完整的火車。當(dāng)火車的頭已經(jīng)從鎮(zhèn)子南頭露出來時，火車尾卻還留在鎮(zhèn)子的北面。整個鎮(zhèn)子，就這樣讓一列火車給穿越了。
其實，當(dāng)火車來時，我完全可以和其他的人一樣，不需要站起來，只需要坐在我家門口，就可以看清這個龐然大物是如何到來又如何離開。但我始終無法學(xué)會淡定，每一次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站在轟隆隆的聲音中，等待著一個盛大時刻的到來。
火車叫了！空氣里有了巨大的振動！
灰塵和紙片，隨著白色的霧氣，升騰起來。我感覺我自己也在呼嘯，也在無法克制地顫抖。……直到火車離開，消失，我還那樣傻傻站著。在巨大的空無和寂靜里。我的心還在奔跑，還在順著漫長的鐵軌，繼續(xù)追隨那一列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的火車…
如此匆忙的火車到底要到哪里去呢？此刻，坐在車廂里的，到底怎樣的一群人？每一個人又有怎樣的一副臉孔？他們又在怎樣的故事里？從何處離開，又于何處抵達(dá)？
我想，村莊里的孩子大都和我有一樣的愿望，就是到車站去看看火車。要親自去，而不是被大人們帶著。大人帶著，就不能接近火車。對孩子，大人們總是有太多的限制和不放心。既然要看火車，就要走近一點，再近一點。近到可以伸出手摸摸車廂，摸摸涂著紅油漆的車輪。如果可能，我還想摸摸火車那張粗糙而威猛無比的臉。
越強大的東西，越想探究和接近。當(dāng)然，內(nèi)心很怕。但村莊的孩子就是這樣，越怕的東西，就越具有不可抵抗的誘惑力。
記得一個下午，我約了村里的兩個孩子，一起去了肖港火車站。一列綠皮火車，似乎早就等著似的，正好停在靜靜的鐵軌上。起初，我們只是望著，遠(yuǎn)遠(yuǎn)地。想走近，卻又不敢走得太近。膽怯而好奇的伙伴們，一步一蹭地，向前挪動著，漲得紅紅的臉，緊張，而興奮。
巨大的火車頭，金屬的車輪，獸眼一樣的車燈，還有它突兀的煙囪，以及呼呼升騰的白色氣息，都被我們看見了。真的像獅子啊！但遠(yuǎn)遠(yuǎn)大于獅子，大于我們此前所有的關(guān)于龐然大物的想象。
這是意料之中的火車，也是意料之外的火車。想伸手去摸，但誰都不敢。好像這鋼鐵的巨物是活的，好像它的眼睛正警惕地逼視著我們。嚴(yán)厲的目光，讓我們又怕，又喜歡。
渴望去觸碰，又不敢伸出手，總覺得像火車這么龐大的事物，是不應(yīng)該讓人輕易去觸碰的！
如此魅惑的火車，如此矛盾的少年時代！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想安放，卻不知道如何安放。我只知道，從那時開始，火車已飛馳在我身體里面。嗯，準(zhǔn)確地說，我已成為火車身上的一部分。
在返回邱家灣的路上，同伴們的話語像壓抑很久的水花，突然迸發(fā)出來。嘰嘰喳喳，既像在討論，又像是在自說自話。大家都沉醉在關(guān)于火車的想象里，一群鄉(xiāng)村的孩子，都暫時變成了詩人。不知道遠(yuǎn)方，卻在討論遠(yuǎn)方；隔膜于詩歌，卻在作著詩歌。
平原深處的黃昏，遼闊，而又熱烈。天上的晚霞，和火車頭上的紅漆一樣，燃燒著，一直燃燒著，久久不肯熄滅。多么狂野啊！一群連肖港鎮(zhèn)都沒有走出的孩子，竟然為幻想中的旅程做著種種計劃。仿佛，他們已經(jīng)提前長大，已經(jīng)能夠為自己作主。
此后，相當(dāng)一段長的時間，我們沉浸在乘坐火車的種種幻覺里。月光下，草堆旁，老樹上，每一次的話題，說的都是火車。可是，談?wù)摻K究是談?wù)摚诖笕顺爸S和警惕的目光里，要將這些想法付之于行動，實在太不容易。何況，小小的心臟里，還有那么多的顧慮和害怕！
火車站很近，又很遠(yuǎn)。火車，不同班次的火車，順著鐵路呼嘯著，閃爍著，遠(yuǎn)去，不斷遠(yuǎn)去，并不理會一群正在憂傷中久久凝視的少年。無數(shù)次，我們站在高高的土坡上，向著到來的和遠(yuǎn)去的火車，向著晃動人影的車窗，不停招手，不停叫喊。并且，為陌生乘客的一點點回應(yīng)而狂喜不已……
這么晚了
要去哪里呢
美麗的火車
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帕呢
乘客多少都與我有親
去吧
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
隧道都光明
很多年后，我讀到了土耳其詩人塔朗吉寫的《火車》。在這首詩中，詩人面對遠(yuǎn)去的火車，問了我想問的問題，也寫出了我想說出卻有能說出的感受。可惜，讀這首詩的時間，是在多年之后。如果是在少年時，我一定要把這首詩背誦給我的小伙伴們聽。我要讓他們和我，一起感受詩歌與火車的美好！
第一次坐上火車，是在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那一天，我坐的是一列被我看過無數(shù)次的綠皮火車。在所有的火車?yán)铮G皮車是行進速度最為緩慢的列車，無論站大，還是站小，每站都停，不厭其煩。
我喜歡這種溫暖而溫厚的慢，而且，作為第一次坐火車的我，也只能承受這樣的一種慢。
畢竟太激動了！
做了多年的夢，竟然就這樣成真。一張火車票，被我緊緊攢在手掌里，幾乎攢出了汗水。那時的我，年少衣薄，看輕別離，甚至渴望別離。對母親的擔(dān)憂和淚水，不僅不理解，反而覺得純屬多余。火車緩緩開動了，母親還在站臺上站著，一直站著。我揮動的手，與其說是別離的惆悵，倒不如說是奔赴異地的興奮和輕狂！
出了肖港車站之后，火車在顫抖里加快了速度。車窗外的樹木們，迅速地后退著，越來越快，逐漸變成一條綠色洶涌的河流。而一動不動的我，就和這河流相向而行。
坐在車廂里的人影，都是我不認(rèn)識的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表情，陌生的口音。但，他們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鮮。
我想和坐在我旁邊的人說話，而且覺得應(yīng)該說話，因為我們在同一列火車上，坐在同一排座椅上，朝著同一個方向。我們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但是在一起的人！只是，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破沉默，該以何種方式順暢地展開一個話題。于是，就只好沉默，就只好不停地望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
火車停了，坐在旁邊的人下車去，又上來另外的人。座位，似乎永遠(yuǎn)沒有空下來的時候。火車，依舊像剛才一樣擁擠。
我在擁擠人群里，目送著那些人出了車廂，走到站臺，然后隨著人流，匆匆消失在暗沉的暮色和夕陽的余暉中。偶然的相遇，必然的別離。像浮萍一樣！不知道為了什么，我突然感到了憂傷。說不出來由，反正就是憂傷。
車廂里的燈光，逐漸亮了起來。我在燈光里，我和一列渾身光芒的火車在鐵軌上飛奔。但我的眼睛依舊望著窗外，望著被夜色遮蓋的曠野。我還在想那些偶遇而又消失不見的人！不可能再見的陌生人，他們，將去一個怎樣的地方，融入怎樣的一群人中，繼續(xù)一種怎樣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四十歲以前的火車似乎都是朝著離開家的方向開的。那時，奔赴的渴望，遠(yuǎn)遠(yuǎn)大于離別的憂傷，似乎總有更好的事物在別處等待著。等著我的走近，也等著我的抵達(dá)。
記得第一次坐火車南下，是在上世紀(jì)的93年。那時的南方，意味著誘惑和無限的可能性。感覺所有的人潮都在朝著那個方向涌流，朝著一個叫深圳的地方匯聚。而我也被內(nèi)心的熱望慫恿著，告別站了十年的講臺，也成為南下人潮中的一個。
記得那一天，火車站里到處是擁來擠去的人。我還來不及幫妻子哄好哭泣不止的女兒，就被人群裹挾著進擁擠不堪的車廂。坐的依舊是我熟悉的綠皮火車，出站時慢如一只蝸牛，就像正從人群里完成一次抽離，顯得遲緩而艱難。慢慢地，人群消失了，車站消失了。我聽見，火車在叫，聲音充滿了亢奮和對路途的渴望。火車加速了，窗外的風(fēng)聲在尖利中呼嘯起來。但，我仍然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的灼熱！
那天，鐵路兩邊的油菜花開得金黃，火車越往前走，油菜花的田畝就越盛大越遼闊。我覺得，春天所有的陽光一定約好了，它們圍火車，匯聚，翻涌，似乎要給火車染一身輝煌的顏色。告別的憂傷，被迅速驅(qū)散了。對遙遠(yuǎn)之地的期許與渴望，像金色的油菜花一樣，不停地在一本攤開的地圖冊上涌動翻滾。
蒲圻。岳陽。郴州。長沙。韶關(guān)。廣州……
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就這樣輕易抵達(dá)了，又輕易離開了。每一個地方都是站點，而每一個站點，都意味著一批人要下去而另一批人要上來。我的心總是像車廂里的座位一樣，短暫地空虛一下，又被迅速地充滿。我并不認(rèn)為火車是無情無知之物！在沿途的開開停停里，在一路的快快慢慢中，我分明感覺到了綠皮火車的糾結(jié)和矛盾……
和紅皮火車不一樣，九十年代的綠皮火車不會忽視任何一個小站。像一個寬厚而細(xì)致的人，不計較大小，每站必停，不厭其煩，對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車站，它都照顧有加。我記得，每到一個車站臨近時，火車總會提前將速度降下來。慢慢地，站牌出現(xiàn)了，車站的名字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進了站的火車，因為緩慢而變得溫柔無比，夕陽的余暉給金屬的車身鍍了一層迷幻的胭脂色。終于，火車在一聲悠長的嘆息中停下來，白色的霧氣四處彌漫……
到了站的人，陸續(xù)走向打開的車門，然后走下站臺，一個接著一個地離去。之后，走進車門的是一個又一個要遠(yuǎn)行的人。兩股人流，兩個相反的方向，下車的人腳步匆忙，上車的人猶疑緩慢。
而火車，就在人群的擁擠中，靜靜等待，一直等待，直到最后一個下車的人離去，或者最后一個上車的人上來。車門關(guān)上時，汽笛拉響了，火車緩緩開動。依舊是艱難的抽離和告別。很慢，很緩！車輪碾壓在鐵軌上，發(fā)出節(jié)奏分明的撞擊聲，似乎在猶疑，又似乎在下著決心。終于，火車像是決定好了似的，在一聲更響亮的汽笛聲中，突然加快了速度！
空氣摩擦車廂的聲音變大了，車窗外的事物再次變得抽象。火車，在加速，不斷地加速。連綿不絕的鐵軌，閃爍著，像河流一樣涌過來，然后又在火車的后面消失。火車一直在向前開，向著更遙遠(yuǎn)的地方開。我喜歡火車的決斷，喜歡它越開越遠(yuǎn)，越開越快，越開越堅決！我覺得火車就應(yīng)該這樣，能夠承擔(dān)足夠多的遠(yuǎn)方和足夠多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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