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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山開新街散文
[一、油菜花敬酒歌]
看，油菜花！
滿山遍野的油菜花盛開了！
盛開在這山梁上，這兩邊山峰夾峙的山間壩子里，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一眼的黃，鑲著兩道黛色的邊，隱隱襯著綠色的底子。盛開在這早春的哀牢山上，氤氳著霧靄的崇山峻嶺中。一條黑色的柏油路蜿蜒穿行在花海里。
黃燦燦的油菜花，盛開在山野里，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山巒作背景，蔚然蒼郁的云南松是陪襯，高遠(yuǎn)湛藍(lán)的藍(lán)天上朵朵云彩來點綴，早春微微有些清冷的空氣里，溫和的陽光好鋪墊，陣陣松濤唱和，潺潺流水做伏筆，清脆的鳥鳴相呼應(yīng)。油菜花就盛開在早春的期待里，時隱時現(xiàn)的蜜蜂就是信使了。
倘若你往山坡下看去，那層層疊疊的梯田，黃綠相間，植被的瀑布緩緩地瀉下去，光是一匹黃色的水簾，確實乏味。綠色總是陪襯，只是配角，那一抹明麗的黃色，才是當(dāng)仁不讓的亮點。
那醉人的黃呀！一片片，一塊塊，一丘丘。田間地頭，坡上坎下，路旁溝邊，光彩奪目、燦爛明媚。如錦緞、似裙袖、若河流，卻又怒放著，招展著、蓬勃著。油菜花盛開在彌漫的花香里，俯仰舒展、顧盼生姿。
你可曾見過這樣熱情奔放的花朵，可曾徜徉在這般波濤涌動的花海，可曾呼吸過這么馥郁的花香？而我，一大早，驅(qū)車趕來，只為參加“開新街節(jié)”，猛然闖進(jìn)這花的海洋，便聽到了花的笑語，看到了花的曼妙身姿。嗅到它沁人心脾的芬芳了。
一群女子，一群山茶花般的女子，一群山茶花般悄然綻放的女子，站在路旁，身旁是一道新搭的牌坊，透著簡單、拙樸。這一群女子，戴著無頂喜鵲帽，繡著怒放的花瓣。藍(lán)底繡花右衽衣，白色紋飾滾邊，銀飾裝飾的大團(tuán)花三角小圍腰，圍腰上開放著最燦爛的花朵。手袖上藍(lán)褲腿上橫鑲著三道白底紅碎花飾條，像低垂的云彩。整個人包圍在花叢中，俏然而立，立在清晨尚有些寒涼的山風(fēng)里，立在這花的海洋里。端著酒杯，笑盈盈的看著你。小麥色的臉上漾著山茶花迎風(fēng)沐雨勃然開放的笑容。那笑容如掬一捧清泉，清澈甘洌而微波粼粼。
“尊貴的客人來到這里，我們心歡喜。大哥大姐來到這里，我們真高興。請喝一杯酒啊，請喝一杯酒……”
歌聲悠揚，那是一種純天然的聲音，未經(jīng)雕琢，不需粉飾，純粹得不雜半點渣滓。這原生態(tài)的歌聲，沒有專業(yè)調(diào)教后的華麗艷媚，沒有精心裝飾的腔調(diào)。聲音宛轉(zhuǎn)清越，像早鶯啼唱于枝頭，如春燕啁啾于新巢。這歌聲，這樸實優(yōu)美的歌聲，和著流云、春風(fēng)，和著松濤、溪泉，飄蕩在田野里，淳樸得如同這大地。
“彝家的客人遠(yuǎn)方來，馬櫻花開開不落，喝上一杯彝家的酒，跳起樂腳對腳……”
這歌聲，像故鄉(xiāng)的種種傳說，天真質(zhì)樸而未經(jīng)世俗，配合著健康而真誠的臉龐，與那熱情而略帶羞赧的眼神相調(diào)諧，還有那多彩的服飾下按耐不住的激情，怎能不沁入你的心底？
這一群小喜鵲似的女子，簇?fù)碇悖f些嘰嘰喳喳的言語，唱著清風(fēng)一樣悠遠(yuǎn)的歌曲，怎能不把你吸引？
“來啊，客人，喝下這一杯玉林泉吧！就著這金黃的花朵，山野的風(fēng)，喝下這迷人的春色！”
“來啊，客人，飲下這一杯迎賓酒吧！就著這醉人的歌聲，歡樂的笑，飲下這彝家的真情！”
酒入客腸，化作了什么？
飲下這景，你化作了什么？
唱累了吧，就歇歇么！唱累了吧，就歇歇么！
陽光悄悄地?fù)嵘线@女子的臉。她就這么隨意地坐在田埂上，高原的陽光把她暈了一個光環(huán)，又愛憐的撫著她。只見鼻如嶺，眼如泉，膚如脂。陽光描出細(xì)小的茸毛來呢。臉色微微有些紅潤，那是歌聲所陶醉。
遠(yuǎn)處，一輛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突”慌慌張張駛來。
“阿老表，你來晚啰！趕不著開新街啰！”
“是呢，是呢！這個婆娘老實啰嗦呢。喂喂雞食，喂喂豬食，整點牛草，換換衣裳，羅嗦到現(xiàn)在了唉。怕是地方都找不著啰，怕是趕不著開新街啰，春節(jié)過后第一個街子天，咋個能錯過呢，要趕緊走了！”
于是小喜鵲們又嘰嘰喳喳了。
拖拉機(jī)“突突突”地朝山坡那邊奔去，只灑下一路笑聲和歌聲。“阿老表，阿老表，你要來呢嘎！不來就說不來呢話，別讓妹妹我白等著！
阿表妹，阿表妹，你要來呢嘎！不來就說不來呢話，別讓哥哥我白等著！呦！呦！”
山那邊，隱約可聽見長號聲、鑼聲、花鼓聲了。
[二、街市]
1.
艷陽已高照，天空湛藍(lán)得像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
“開新街節(jié)”慶祝活動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始，我和妻正好隨意地四下里逛逛，看看有什么合意的土特產(chǎn)就買一些。逛逛街，再往會場的方向去。
小小的集鎮(zhèn)，早已是沸騰的海洋。
主街道只有一條，微微有些坡度，一眼望不到頭。不甚寬的街道上早已是人滿為患，就連兩旁的樓房頂上，都早已站滿了人。川流不息的人潮涌動著浪頭。你不由自主的被裹挾著往某個方向走，要想逆流而行，還真得費點功夫。各種膚色的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操著各不相同的語言，彝話、漢話聲聲入耳，方言、普通話各有各味。
街道兩旁，高高低低的樹著無數(shù)大小不一顏色形態(tài)各異的太陽傘，傘下的攤位上陳列著的貨品琳瑯滿目，和山外縣城里的集市沒太大區(qū)別。沒有傘的，隨便搭兩個凳子或者支兩個筐，放一塊板，擺上東西就吆喝開了。
有些本地人，背了些山貨或其它的東西來。見縫插針的找個空地，鋪塊塑料布，要么干脆把東西往地上一扔，然后隨意地往地上一坐，就坐在水泥地上、石頭上、馬路牙子上。也不吆喝，只等你看上他的東西，便說個價。抬了雙憨厚的熱切的眼，盼你買了他的東西去，他好參加巡游去。核桃、松子、木耳；花生、葵花籽；要么就是一袋干野生菌、一袋白蕓豆。你若不買，他也不惱，自顧和同伴說著話。賣不完，就背回去，反正招待客人也正好要用。
街道兩旁的店鋪敞開著門，門口一大堆鮮紅的鞭炮紙屑。開新街了，從今天起，才能開門做生意，誰都想討個好彩頭，賺個開門紅。總有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很是熱鬧。有人堵坐在門口賣東西，店主也不惱，只讓你讓出條縫來好讓顧客出入。有些急脾氣的最多吼一聲：“擋著我的門路了！”那坐在地上的漢子或者女人，便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攔著你家了。”挪挪身子，讓讓。旁人就勸道，“你家也莫惱！還過著年呢，今天才是開新街呢！”店主也不言語了，折返身，招呼自己的生意去。
這街道上，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小販賣力的吆喝聲，男女小青年說笑逗樂的聲音，各種風(fēng)格的笑聲混合在一起，都快發(fā)酵了。賣碟片的攤位上正放著“青菜心，白菜心，阿表好良心……”大廣播里不知疲倦的唱著“想你是撾啰，愛你是撾啰”。那邊有塊空地，幾個穿紅衣的花腰女子，正圍成圓圈，跳著大娛樂，唱著好聽的調(diào)子，“天上桂花香，地上芝麻香。從來不相會，今日來相會……”
這是我的節(jié)日，更是她們的節(jié)日。在這樣的日子里，怎能不舞之蹈之呢，怎能不放聲歌唱呢？從繁重的勞作中得以暫時的解脫，卸下背簍、放下?lián)樱跄懿恍那槭鏁常饎勇牭母杪暎鹱栽诘奈璧改兀繌钠椒驳纳钪刑痤^來，望見哪怕微薄的希望，祈求新的一年有新的收獲，怎能不歡欣鼓舞，眉開眼笑呢？這歌聲這舞蹈，是她們抵御一切艱辛的困苦的貧乏的磨折的難以忍受的日子的武器，這歌聲這舞蹈，是她們親近一切幸福的美好的富足的幸福的令人憧憬的生活的禮物。何以解憂，唯有撾啰；何以忘愁，唯有跳樂。祝福她們，就讓她們盡情的唱吧，盡情的跳吧！
我漫步走在這條街上，各種熟悉的味道誘惑著我，賣橘子的大哥掰一瓣橘子給我，“稱一點嘛，不甜不要錢。”烤羊肉串的小伙極力推薦，“嘗嘗看，又香又辣又好吃。”賣牛肉湯鍋的大嫂喊住我，“正宗牛肉湯鍋，進(jìn)來吃一碗嘛。”現(xiàn)場操作的大鍋里，熱氣騰騰，味道確實不錯。街道上空籠罩著一層淡藍(lán)色的煙霧。
我看中了一袋紅殼葵花籽。主人家是一位老婦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彝族服飾。不用多看不用多講，稱了分量，付了錢。妻提醒我：“好好看一下吧。”老人很誠懇的說：“不有問題，不有問題，都是好的呢。”我對妻說，“不用看，不會有問題，她已經(jīng)說了，旁邊那一袋要差點。”山里人樸實得像這片未被污染的天空，至少我相信這位老人是如此。
漫步走在這條街道上，我努力尋找著少年時代的蛛絲馬跡。眼前的種種，勾起我的回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時候，每逢這樣的日子，母親便會給五角錢，讓我到街上去玩。吃一碗涼米線，買兩塊粑粑，和同學(xué)聊聊最新的電視劇《霍元甲》，和相識的小伙伴蹲在供銷社門口的泥地上或者墻角下，彈玻璃珠。
還可以去看人家澆糖龍。在一塊石轉(zhuǎn)盤上試試手氣，心里祈禱著指針轉(zhuǎn)到畫著龍的位置。碰上運氣好，還真能如你所愿。攤主二話不說，在一塊光滑的石板上抹一層油，用勺子從小鍋里舀一勺糖稀，半空里澆下。勢走龍蛇，全憑手勁，抖、粘、連、拖、點、轉(zhuǎn)、頓，一氣呵成。不大功夫，大功告成。再按上一根竹棍，用鏟刀一鏟，往你手上一遞，一條金黃色的龍就在你手里神氣活現(xiàn)了。給了錢后，你大可以在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炫耀一番。不知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手藝么？
我們可以玩樂，直到舞龍的隊伍過來。一時間鞭炮齊鳴，鼓樂喧天，巨龍狂舞！
等到舞龍隊舞到單位門口，父親便會以單位的名義，給龍頭送上一個小小的紅包。以我猜想，錢自然不會太多。不過貴在禮輕情意重嘛。那些舞龍者平日里都是相識，此時照例更少不了重重感謝一番。于是，龍騰虎躍人歡笑，相互祝福的意思就到了。
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風(fēng)俗嗎？
忽聽得妻叫了一聲：“快，快點走，快開始了！”
2.
操場上，萬事俱備。
像雨后的春筍，似剛拱出土的菌子，如春生的野花，各色人等，填滿每一個角落。樹上、地上；坡上、坎下；陽臺、樓頂；門口、窗前；農(nóng)用車?yán)铩⑼侠瓩C(jī)上。但凡可以立足處，可以見縫插針處；可俯視、仰望，可遠(yuǎn)眺、可近觀處，怎一個熱鬧了得。處處繁花似錦，處處人聲鼎沸，處處鶯歌燕舞，處處如火如荼。
小小的山坡上，早已是沸騰的花的海洋。
中學(xué)的操場，是開新街節(jié)慶祝活動的起點，就從那里開始吧。
穿著各色服飾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溪流匯入大海。納蘇、聶蘇、山蘇支系的人們齊齊奔來，這花的海洋便洶洶然漲起潮。各種花色的衣服，令人目不暇接。這節(jié)日的盛裝，才能映襯最璀璨的笑顏。成群結(jié)隊的女子，身著藍(lán)衣白衣紅衣。藍(lán)底白花似青花瓷，卻又點綴著團(tuán)團(tuán)紅花；白包頭白衣白褲，鑲著紅花似盛開的山茶；紅帽紅衣紅褲綴著花朵的，似火焰跳動，像煙花迸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花兒隨處怒放，像五彩的織錦、是斑斕的油畫、如天邊的彩霞。
人頭攢動著，人潮涌動著。花之海激起漣漪，涌起波浪，掀起洪濤。海的浪濤推攘著，喧囂著。一個浪、又一個浪，浪花飛濺在礁石上，四下里飛散。
那一個兩個三個外鄉(xiāng)人，誤入鮮花叢中了。像一葉小舟，隨波逐流，作無助的突圍。周圍全是花的藩籬，全是朝霞一般的笑臉，耳畔是鶯鳴燕語般的言語。噴吐的熱浪把他們包圍了擁抱了淹沒了，于是他們停止無謂的抗?fàn)幜耍腿诨诨ǖ暮＠锇桑彤?dāng)自己是綠葉或者蜜蜂又抑或蝴蝶吧！
那一群女子，那一群花兒樣的女子，正在整理一身行頭。正一正雞冠帽，梳理一下流蘇，扯一扯三角圍腰，緊一緊衣裳。理一理斜挎的火紅的腰鼓，順一順白毛巾，捋一捋五彩的絲帶。帽邊綴著的銀泡要響響的。龍頭舉起來，菁雞毛要鮮亮些。這些女子啊，平常就悄無聲息地撒落在崇山峻嶺間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塊田間地頭。或握鋤耕作，或揮刀伐斫，或頭勒背索、簍筐壓身負(fù)重前行，普通得像山上的樹，地上的竹，路邊的石頭，腳下的土。
但，只要一有召喚，音樂一起，她們即刻就嘹亮了歌喉，化身為最深情的歌者，唱最婉轉(zhuǎn)的山歌了；只要一有召喚，鼓聲一響，她們立刻就舒展了舞姿，變身為最激情的舞者，作最奔放的舞蹈。她們此刻起就是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家了。
場地邊上，有數(shù)條龍蟄伏著，繼而又不安分的騷動著。時而抖動身軀，時而昂首長嘯，時而低頭沉思。滿腔的斗志和野性，怕是要噴涌而出了。它仰天長嘯，云端才是它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它低頭嘆息了，嘆息于快意翱翔的時刻怎么還不到來；它又懨懨欲睡了，這漫長又漫長的等待，最是磨人心魂啊！但它又抬起頭，目光灼灼，作君臨天下的巡視。
那邊，順著坡道下去，就是街道了，待會兒，一股洪流就會順勢而下，裹挾著所有的激情，撲向集鎮(zhèn)，撲向更廣闊的天地，直至蕩滌一切，淹沒一切，融化一切。
操場內(nèi)外，涌動著一股暗流。嗡嗡嗡的聲音不絕于耳。那聲音，像春雷炸響前，翻滾在濃密云層深處的低吼；像火山噴發(fā)前，在地底縱橫決蕩的巖漿；像地下河在不可知處洶涌奔騰，像星星之火燎原之前的咄咄逼人。
[三、歌聲]
畢摩（祭司）的經(jīng)文終于誦完了。
山風(fēng)忽又強(qiáng)烈了，場壩里又喧鬧起來，那幾條龍又騷動了，斜挎在腰間的腰鼓躍躍欲試，“咚咚”地響著。只是老半天，偌大的場地中央沒有半點動靜，架在萬年青樹上的喇叭也不吭聲。站在窗前的人，把秋水都望穿了，不由得人聒噪起來。
孩子們在人海里竄來竄去，像輕快的小魚，惹得大人一頓好罵。隨意支個小攤的小販忙活起來，得空瞅瞅那塊空地，暗自慶幸自己兩不耽誤。有人干脆坐在大青石上，端著一支水煙筒，“咕咕咕”的吸將起來。場壩內(nèi)外，一片嘈雜的空氣。
一個女子，裊裊地走了出來，站在場地中央，俏生生的站著。約摸二十歲上下光景，一身玫瑰紅的衣裳，仿佛一朵搖曳在山野里的馬櫻花。頭戴雞冠帽，帽檐上垂下的銀泡俏皮的挑逗著她的額頭。肩部領(lǐng)口繡著一圈花草圖案。系著三角圍腰，用五色絲線描繪著百鳥朝鳳的圖案。以我的經(jīng)驗，家鄉(xiāng)女子最愛的圖案，總是漫山杜鵑、喜鵲登枝、彩燕雙飛、百鳥朝鳳、蝶舞牡丹，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是那青年女子最美好的情感傾注。光名字就五彩斑斕，異彩紛呈了。但你絕不會覺得太俗太艷，一切總那么恰到好處。
五官設(shè)置得十分精巧，膚色如羊脂玉，又浸著些紅潤。只覺得秀而不艷，雅而不傲，媚而不俗。她亭亭玉立著，似玉蓮花的嬌羞。善睞的明眸只輕輕一掃，那一雙眼睛，竟如山泉、如水晶、如墨玉，微微的笑著。只那么一笑，那一片嘈雜的海便漸漸退潮了。
“這女子，我知道，在縣慶大會上唱過呢，唱得老實好聽呢！”“好像是個花腰彝哎。”“人家還去北京比賽過，還拿過獎呢。”“莫亂說，又不是紅河州那個李懷秀，咋個可能？”“是呢嘛！這種小地方，咋可能有這種人才？”“是真呢嘛！先莫亂了！聽聽人家唱嘛！”
于是海面上微波漾漾了。
那女子輕啟芳唇，開口唱了：
“馬櫻花紅喲，紅滿一山坡。丟下鋤頭喲，花場來撾啰……”
我曾以為，這哀牢山上，這貧瘠的土地，強(qiáng)烈的紫外線，冷硬的山風(fēng)，并不富裕的生活，是滋養(yǎng)不出水晶一樣的人兒的，是孕育不出這珠圓玉潤的歌喉的。不曾想，這歌聲像馬櫻花絳紅的花瓣，不事粉飾，自然明艷；像那溪流，悄無聲息地流淌在山間石縫中，晶瑩清亮。不曾想，這深藏不露的大山啊，總讓驚喜與你不期而遇。
“馬櫻花紅喲，紅滿一山坡。丟下背簍喲，花場來玩歌……”
仿佛云霧繚繞的山上，那一片脆嫩明亮的綠茶葉片潤澤了歌喉，葉片上有晶瑩的露珠滾動過；仿佛云深不知處的山上，那一掬清澈甘冽的山泉滋養(yǎng)過元氣，泉水里有大地的深情、祝福和心愿。由此，那歌聲也綠油油亮晶晶飽含了汁水，又嬌嫩得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了。
她悠悠的唱著，先用彝話，又用漢話。歌聲嘹亮高亢，
“盛開的馬櫻花啊，在山的那一邊，金絲鳥落在花枝上。”
嗓音很高很尖很亮。但不刺耳。這一方水土，才能孕育這樣的歌聲，山峰高峻，山風(fēng)硬朗，山松冷峻，山泉清冽，自然滋養(yǎng)了這外冷內(nèi)熱的歌聲，鳳尾竹太綿柔，禁不住山風(fēng)的梳理，唱幾個音就悄無聲息了；茉莉花太嬌嫩，禁不住山泉的浸潤，吟幾句詩就偃旗息鼓了。
我喜歡聽這樣的歌聲，樸實無華，以為貼近大地的脈搏；我喜歡聽這樣的歌聲，不矯揉造作，真切自然，以為融入生活的氣息；我喜歡聽這樣的歌聲，可以驅(qū)除寂寞和疲勞，可以忘卻貧窮的困擾和生活的艱辛。
在尚未完全褪去的春寒中，這女子的歌聲竟使我溫暖了。周圍的人們在逐漸暖熱起來的陽光里，舒適地浴著，安靜的傾聽著。枯燥乏味的生活，需要山歌的營養(yǎng)；單調(diào)沉悶的日子，需要山歌的灌溉。所以他們的生活怎么離得開歌聲呢？
“阿媽開腔喲阿爸四弦彈。阿哥起舞喲阿妹跳得歡。酒一樣的山歌醉太陽，蜜一樣的情歌甜月亮。馬櫻花紅喲，紅滿一山坡。男人女人哎，花場來玩歌……”
敘事時好似鄰家的女孩，輕言慢語，娓娓道來，縱然含著千般一低頭的嬌羞，卻是坦然的大方的磊落的；描寫時極力渲染,烘云托月，只為銀色的月光傾瀉大地；抒情時坦然大方，洋洋灑灑，不半掩容顏，像奔涌的河水，不容你質(zhì)疑毫分。
這女子，舒暢投入的唱著，是一株馬櫻花盛開在春風(fēng)里，臨風(fēng)舞蹈，裊娜多姿。鳥兒忘記了歌唱，松濤漸漸和上她的節(jié)拍，就連路旁的小花，也出神的凝眸注視著她。偶爾有幾聲叫好從人群中冒出，立刻就被身旁的白眼扼住聲音了。
“馬櫻花滿山開放，山坡上走來彝家姑娘，像一縷春風(fēng)掠過山野，像一朵山花映著春光……”
唱到情意綿綿處，恍惚間如置身一處風(fēng)光旖旎的勝景。有一湖如鏡，微風(fēng)拂起層層漣漪；有通幽曲徑，光影斑駁陸離；樹林陰翳，有千轉(zhuǎn)不窮的鳥語；花香攜著細(xì)潤的水汽，撲面而來，沾濕了你的鬢發(fā)與臉頰。
你躺在茵茵的綠草地上，愜意的將要入夢了。忽而有清風(fēng)拂來，卻不寒冷，只像愛人的手撫著你的臉龐，又用了柔情款款的眼，凝視著牽絆著你。你只想枕在她的臂彎里，沉沉地睡去，呼吸著她的芬芳，作斑斕的夢呢！
唱到心潮澎湃處，隱隱約仿佛身處險峰，你向上攀援，腳下是萬丈懸崖。遠(yuǎn)處，有一瀑如練，轟然直墜深潭。頭上，山花爛漫，作誘人的笑顏。你歷盡千辛攀上了、登上了、爬上了山頂，卻發(fā)現(xiàn)原來竟有溫泉，可賞、可飲；可盥洗、可沐浴。于是你心花怒放了。
“彝家人的歌喲，像滿山的杜鵑花，隨便摘下一瓣，就是一首歌哎…”
這歌聲像一杯茶，釅釅的陶醉了我；象一只白鶴扶搖直上，引領(lǐng)我的詩情翱翔九霄；像一條五彩的絲帶纏繞著我，卻又有奇異的香，使我迷醉，欲罷不能。
[四、龍舞]
1.
歌聲尚未停歇，早有激流奪堤而出。
好似狂傲不羈的烈馬，掙脫了桎梏；如同巨浪滔天的洪峰，奪路狂奔。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那幾條困獸般的蛟龍從各個方向沖進(jìn)場地中央，各自搶奪了一塊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爭先恐后地飛舞起來。禁錮得太久、壓抑得太久、郁悶得太久，滿腔的激情與力量勃然爆發(fā)，噴涌出來，迸射開來，火花四濺，燒灼一切人和物，無可阻擋。
且看這一條金龍，忽而得意洋洋的游弋，在綠色的草海里；時而傲視群雄的逡巡，在五彩的花叢中；時而現(xiàn)身在廣袤的天宇里，忽隱忽現(xiàn)在云里霧中，恍恍然神龍見首不見尾。它有些累了，盤曲了身軀，作一短短的慵懶的小憩。突然那炸響的雷聲驚擾了它的夢，它惱怒了，它睜開惺忪的睡眼，遍尋四方；它暴怒了，怒目圓睜，仰天長嘯，張牙舞爪，鱗甲片片豎起。它猛地騰空而起，暴烈的撕扯云塊，扔到大山的深處去。狂躁的撞擊出閃電雷鳴，摧毀大地上一切障礙者；噴吐著傾盆大雨，淹沒一切腐朽。它不可一世的盤旋、翻滾、騰躍、飛舞。掙脫一切束縛，砸碎一切羈絆，蕩滌一切因循，毀滅一切陰霾，釋放摧枯拉朽的能量！
它躊躇滿志的矯首昂視，壯懷激烈的飛舞翻騰，意氣風(fēng)發(fā)的呼朋引伴，十?dāng)?shù)條龍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相互致意、你推我攘、暗中較勁。老龍、大龍、小龍，金龍、白龍、青龍，雄龍、雌龍，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威風(fēng)凜凜。一起施展拳腳，一較高下；逐鹿場中，試問誰是英雄。它們聚在一起，好一個群龍狂舞！它們舞在一起，好一個氣壯山河！
頃刻間十?dāng)?shù)條光和影的迷霧騰起，團(tuán)團(tuán)迷霧籠罩住龍頭龍身和龍尾。十?dāng)?shù)條龍飛旋著，旋成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環(huán)。飛旋，飛旋，飛旋！豪情萬丈比天高了，壯志凌云登絕頂，一覽眾山小了。
花海一般的人群洶涌澎湃，一個浪又一個浪，浪濤聲撞擊在山坡上，石壁上，每個人的心坎上。觀者如山色迷醉，天地為之久低昂！人們似乎忘記了先前焦灼的等待，忘記了冷硬的山風(fēng)，不知不覺曬得人頭皮干辣發(fā)燙幾乎要龜裂的陽光，陽光照射不及處的陰冷，忘記了干澀的嗓子，轆轆的饑腸。
蛟龍們?nèi)栽谕业娘w舞著。
那舞龍的人啊！一張張黝黑的、紅潤的、稚嫩的臉，堅毅而又自信，桀驁不馴而又堅定執(zhí)著，剽悍冷峻而又孔武有力。甚至，甚至還有猙獰和蠻狠凌厲。但這又何妨？這才是生命最真實的寫照！這才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tài)!
那一雙雙粗壯的青筋暴露的、穩(wěn)健的長滿老繭的、圓潤的、柔弱的細(xì)小的手，緊緊握住手中的木棒，好像自如的握著他們用慣的鐮刀、鐵鎬、斧子、鋤頭、犁鏵。手上動作配合默契，錯落有致，有條不紊，干凈利落；腳下步伐協(xié)調(diào)一致，鏗然有力，進(jìn)退有序，整齊劃一。他們不是在舞龍，仿佛只是在收割一畝小麥，開鑿一條溝渠，砍劈一堆柴薪，翻挖一壟煙地，扶犁耕耘一方水田。
忽然，平地一聲金鑼響。蛟龍們齊齊得了號令，倏忽退了下去，分散開，偃旗息鼓。天上翻卷的浮云也歇息了，陽光重又明媚起來，山呼海嘯的掌聲歡呼聲尖叫聲轟然響起。舞龍者山一般站立，單薄的衣裳下熱血沸騰，渾身上下冒著熱氣，臉上是退潮后極力抑制的平靜。
舞龍者尚未退場，花鼓隊就撲上場來。歌聲回蕩在花海上空，回蕩在哀牢山的天空：
“打鼓起舞，彝山花盛開。花鼓是花，花鼓是舞，花鼓打起來。”
“打花鼓，舞幸福，花鼓打起來。打花鼓，舞幸福，花鼓跳起來……”
歌聲激昂豪邁，花鼓聲聲聲入耳，鑼鼓镲聲聲振奮人心。
伴著鑼鼓镲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早已候在場外多時的那些花樣女子，迫不及待地擎起紅腰鼓，歡呼著，雀躍著，奔跑著，蜂擁著奔入場中，好像奔向急流漩渦中的水流。聚攏，蹲下，忽又像一塊巨石砸入水中，蕩起一個老大的暈紋，猛地向外擴(kuò)展開來。立定，站如松。一聲鼓響，舞將起來。百十朵藍(lán)色白色紅色的花，燦然開放，開成一片沸騰的花海。
沒有鋪墊，沒有伏筆，沒有過渡，這些舞者一上來就是一段急鼓，剛勁有力、熱情奔放的擊鼓，粗獷豪邁、催人奮進(jìn)的急鼓。
這群舞者，齊刷刷揚起左手的白毛巾，揚成一片吉祥如意的祥云，吉祥如意的祥云啊，呈現(xiàn)祥和的瑞兆吧！齊刷刷落下，似拂塵，拂去灰塵、征塵、俗世之塵吧！這群舞者，把鼓槌使勁的捶擊著，腰鼓聲聲振奮人心。這群舞者，舒展的笑著，迅疾的舞蹈，在這片紅土地上，在初春的陽光下。作最豪放的舞蹈。
你看那掌龍頭的女子，無拘無束的微笑著，手中的龍頭棒上下翻飛，忽而在頭頂劃出圓圈，忽而在身側(cè)上下跳動，忽而在身體兩側(cè)繞八字花。鮮亮的菁雞毛精神抖擻。這是龍鳳呈祥的寓意了。龍翔天宇，鳳舞九天，保佑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吧，賜福這些大山的子民吧！
這是一段開場的“四門拜舞”。舞者神采飛揚，舞步瀟灑，自由奔放。她們拜向四方，敬謝來賓的深情厚誼；拜向天地，感謝天地養(yǎng)育呵護(hù)；拜向祖先，感恩祖先恩澤永久；拜向神靈，祈求神靈慈悲護(hù)佑。
一曲舞罷，數(shù)支花鼓隊現(xiàn)身場中。來！跳起來！舞起來！海潮洶涌起來！
“揚帆起航，大地歌如海，花鼓飛花，花鼓飛舞，花鼓打起來。”
“揚花鼓，舞歡樂，花鼓打起來。揚花鼓，舞歡樂，花鼓跳起來。”
急鼓，急鼓，全是急鼓！
挾雷霆萬鈞之氣勢，作暢快淋漓之舞蹈！
“百年的花鼓遍生山野，萬年的道路無始無終。龍師火祖天地合一。花鼓飛花，花鼓飛舞，”
“打鼓起舞，彝山花盛開。花鼓飛花，花鼓打起來……”
一支舞接著又一支舞！
舞一個火花四射！舞一個熱烈狂放！舞一個痛快淋漓！
2.
近些，再近些！
向前，再向前！那翻騰飛舞的巨龍正破浪前行！
起舞，擂鼓起舞！那火花四濺的花鼓正勃然怒放!
如巍巍高山之巔，那一嶺圣潔的白雪令萬眾矚目、心馳神往。藍(lán)天之下，擁擠的街道上，人群之中，這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吸引萬千人的目光。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鑼鼓聲聲振奮人心，山呼海嘯的叫好聲鋪天蓋地，廣播里高亢嘹亮地唱著“想你是撾啰，愛你是撾啰”。混合著各種爐灶里冒出的濃淡各異的炊煙，街道上空彌漫的青色煙霧，融化在一起，濃得化不開，令人亢奮而忘乎所以。
這一列連綿不絕的隊伍，走走停停，舞舞行行。一路走來，走成一次披荊斬棘的遷徙，一次驚心動魄的遠(yuǎn)征，一次艱苦卓絕的遠(yuǎn)行。
初見這一條火紅的巨龍時，在正午的陽光下，燠熱的空氣中，它矜持的傲慢的游走在人群中，天上有密布的云，低垂的云腳觸探到山邊的松木，鉛黑的云蓄滿將要傾瀉的雨水。而這凝勢待發(fā)的巨龍正在喚醒沉睡的戰(zhàn)意。忽然間，一式見龍在田，其勢平推，急速向前，龍脊微抖，鱗片微顫，其勁凝而不發(fā)。突然，只見龍躍于淵，龍頭昂起，一飛沖天，藍(lán)天白云之上，廣袤蒼穹無限廣闊啊。你再抬眼望時，一記飛龍在天，其勢縱橫捭闔，無可比擬。一雙眼看盡世間一切喧囂紛擾。忽然間，猶如雁落平沙，瀟灑的垂下身形，以不變應(yīng)萬變。
還未等人喘息過來，突如其來一陣狂風(fēng)起，它裹挾著風(fēng)和雨，挾持了雷與電，它要化身雷霆與火焰，狂暴的兇悍的怒不可遏的與敵人作驚天鏖戰(zhàn)，聲勢震驚千里，一時間，鋪天蓋地都是龍的身影，幻化成的光與影的暈環(huán)，哪里還分得清天與地，人與龍。看這龍，龍戰(zhàn)于野，如洪峰驟至，如暴雪突降，如臺風(fēng)肆虐，它以大無畏的精神放手一搏，一切阻擋者都將化為灰燼。
這龍趾高氣昂的不可一世的飛舞，這龍斗志昂揚的酣暢淋漓的飛舞。這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激情澎湃的飛舞！
這哪里是舞龍？這分明是一個個鮮活的陽剛的生命在宣泄自己的活力，這分明是一個個蓬勃的茁壯的生命在沸騰在燃燒在爆發(fā)。
這是那些平日里我見慣的鄉(xiāng)親嗎？平日里他們衣著簡樸甚至粗陋，他們表情木訥、不善言辭；他們沉默的勞作，緘默的生活。
是什么使他們在此時此刻判若兩人？我有些困惑了。
腳步自始自終沉穩(wěn)有力，手臂始終如一剛健穩(wěn)定，目光沉著堅定，不，是亢奮、忘我，甚至癲狂。他們舞出了四射的活力，生活的熱望，舞出了最誠摯的心聲，舞出了最真實的生命力。
他們以盛裝的姿態(tài)出席這盛會，以全身心的活力投入這盛會，他們在這里演繹歷史，詮釋人生，釋放自我，燃燒激情，沸騰生命！
見過無數(shù)次舞龍，唯有這里，最讓人震撼不已！
[五、花鼓舞]
舞龍隊尚未走遠(yuǎn)，花鼓隊早已踏歌起舞。
“揚帆起航，大地歌如海。花鼓是花，花鼓是舞，花鼓跳起來！”
這一隊白衣白褲的女子，緩緩的向我們走來。他們以“穿花過街調(diào)”作為序幕，邊行邊舞。你看，行進(jìn)中，兩列舞者不停地相對交換位置，邊向前行，便相對穿梭作穿花飛舞。不急不緩、不慌不忙。白毛巾揮起來，紅鼓槌擂下去。腳上花樣舞出來。勾、點、跺、頓、對、顛、引、別、顫、劃……如行云流水，瀟灑飄逸，舒展大方。她們齊齊拜向四方，齊齊拜謝賓客。
土掌房頂上正用連桿打豆子的大嬸瞧見了，揮揮手，憨憨的笑笑；蹲在屋角，吸著水煙筒的阿叔見到了，用力點點頭，“喲嗬嗬嗬”吼一嗓子；牛肉湯鍋店里，敞開懷喝酒的阿哥望見了，舉起酒碗：“來，來！喝一碗！”酒不醉人人先醉了。
一曲跳罷，這一群女子身上絲毫不見疲倦。看那邊，再遠(yuǎn)一點，那些紅衣的藍(lán)衣的女子，又有哪一個流露絲毫的倦意？又有哪一個不是容光煥發(fā)？姣好的容顏、健美的體型，靈巧的動作，優(yōu)美的舞姿，妥帖的衣裳，洋溢的青春氣息，怎一個迷人了得！
她們勻速擊打著花鼓，緩緩地前行！
歌聲回蕩在花海上空，回蕩在哀牢山的天空：
“打鼓起舞，彝山花盛開。花鼓是花，花鼓是舞，花鼓打起來。”
“打花鼓，舞幸福，花鼓打起來。打花鼓，舞幸福，花鼓跳起來……”
歌聲激昂豪邁，花鼓聲聲聲入耳，鑼鼓镲聲聲振奮人心。
忽然間鼓聲大作。急鼓，急鼓，又是急鼓！一時間整個街道上旋起無數(shù)彩色的旋風(fēng)。
“鳳凰舞”、“高花舞”、“插花舞”、“開花舞”……直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這一隊跳起“梅花舞”，圓心內(nèi)每個舞者作為花心點綴，又作為花心互拜，如梅花盛開。那一隊“雙翻舞”跟上，一個個舞者兩步一翻身，剛?cè)岵?jì)，彈起時有騰飛之勢，做鷹擊長空狀。
看那紅衣女子，飄然起落，左甩開，右甩開，足尖軟起柔落，左腳落地，右腳連起作小引三步翻身，雙腳交叉向前邁步，身體左右搖擺，又狀若醉拳，飄忽不定。
那藍(lán)衣女子的動作柔中見快，彈起和落身時有雄鷹飛撲之勢。或左半落或右半落，或半蹲或全蹲，又快速立起，似蜻蜓點水……
來！跳起來！舞起來！海潮洶涌起來！
“揚帆起航，大地歌如海，花鼓飛花，花鼓飛舞，花鼓打起來。”
“揚花鼓，舞歡樂，花鼓打起來。揚花鼓，舞歡樂，花鼓跳起來。”
急鼓，急鼓，全是急鼓！
挾雷霆萬鈞之氣勢，作暢快淋漓之舞蹈！
這些激情四射的舞者，腳下生花。蹬、拐、轉(zhuǎn)、踮、跺、騰、跳、顛、甩、簸、越；甩收、繞花、崴腳、翻身、引步……各種花樣層出不窮，令人嘆為觀止。頭部腰身大幅度搖擺晃動，舞步如行云流水，又剛勁利落。好一個花枝招展！
這些如癡如醉的舞者，如花含露，如花旋舞。一雙腳變幻出百千種步伐。或左右打花、或前點后跺、時而翻身點腳、忽而凌空崴腳。這舞步神秘莫測如幽林探勝，急疾如曜曜流星劃過天際，威猛如下山餓虎駭人心魂，矯健如搏兔之鷹凌空一擊。好一個精巧靈動！
“百年的花鼓遍生山野，萬年的道路無始無終。龍師火祖天地合一。花鼓飛花，花鼓飛舞，”
“打鼓起舞，彝山花盛開。花鼓飛花，花鼓打起來……”
仿佛沖鋒的軍號已經(jīng)吹響，千軍萬馬奮勇向前，銳不可當(dāng)；仿佛壺口瀑布之湍急濁流，狂奔猛瀉勢若驚雷，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仿佛劇烈噴發(fā)的火山，濃煙彌漫，巖漿滾滾，一瀉千里，勢如破竹。
這一群藍(lán)衣女子，跳起一段“四合心”。她們舞成一個同心圓，投入的跳著。舞者面向圓心，龍頭舞者圓心領(lǐng)舞。舞者面對面交叉換位，周而復(fù)始。如眾星捧月、如百鳥朝鳳，合群、合力、合心、合意！
快看，快看！龍頭飛舞，毛巾翻飛，鼓槌起落。舞者點腳、頓腳、對腳、跺腳、顛腳、空中崴腳、引步翻身。瀟灑而自在，流暢而優(yōu)美。這一群白衣舞者向圓心集中又迅速閃開、彈開，似鮮花開放，似花朵搖曳。好一個花團(tuán)錦簇！
“梅花舞”“雙翻飛”“方口舞”“”“臺階舞”“三步落”……
一支舞接著又一支舞！
舞一個火花四射！舞一個熱烈狂放！舞一個痛快淋漓！
這原生態(tài)的舞蹈，充滿泥土氣息，山野味道。像滿山的花朵，自然清新，不故作姿態(tài)，不故弄玄虛，樸實大方；這剛?cè)嵯酀?jì)的舞蹈，不搔首弄姿，沒有胭脂花粉氣，充滿力與美，蓬勃著無盡的活力，如火焰灼燒著你。
象腳鼓舞太柔情似水了，只適合水一樣的人兒，在如銀的月光下，伴著涓涓流水，曼妙起舞，婀娜多姿的身影配合著無邊的柔情蜜意。鳳陽花鼓是那小家碧玉般的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舉手投足間舞得風(fēng)情萬種了。而那安塞腰鼓，在厚重的黃土高原上，擂出了驚天動地的氣勢，可謂豪邁了，但似乎缺少些豐富多彩。在這片土地上，山高林密、風(fēng)硬水冷、陽光強(qiáng)烈、山花爛漫、景色迷人，這片土地上，適合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聲的唱山歌，狂放不羈的舞蹈。只能催生這花鼓舞了。
“揚帆起航，大地歌如海。花鼓是花，花鼓是舞，花鼓跳起來！”
一隊隊舞者忘我的舞著。她們邊舞邊行，她們是在前進(jìn)，更是在跋涉。我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的先民，高舉著火把，緊握著長刀，神情冷峻，在崇山峻嶺間艱難前行。遷徙的道路是如此坎坷崎嶇。他們舞動火把，驅(qū)走黑暗與寂寞；他們揮動長刀，披荊斬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他們逐野獸而狩獵，遇敵情而征戰(zhàn)，見山果而采集。這偉大的征程，怎能不銘之記之！何以記之？舞之蹈之。
這舞蹈，分明是那遠(yuǎn)古的記憶被喚醒。我們也需要用這舞蹈，向祖先表達(dá)敬意。怎能忘記，怎會忘記?那一幅幅畫面，那一個個場景，早已融化在我們的血液里。從遠(yuǎn)古走來，從蠻荒走來，一股頑強(qiáng)的意志與信念的支撐，民風(fēng)怎能不剽悍，意志怎能不堅強(qiáng)，性情怎能不剛強(qiáng)？
他們逐水草而居，逐幸福而居。放牧，農(nóng)耕，要為自己為后人覓一處安身立命之所。為明天的幸福踩踏出一條坦途，一條康莊大道。生活是艱難的，道路是曲折坎坷的。前進(jìn)的道路遍生荊棘啊！他們唯有砍之?dāng)刂戎ぶＤ呐码p腳鮮血淋漓，哪怕自己體無完膚。你看那一個個舞者，不正在踩踏一切荊棘、雜草、障礙嗎？他們竭盡全力掃、勾、踩、踏，他們?nèi)娜獾膾叱磺凶璧K。他們在祭祀天地神靈，他們在慶祝勝利。他們在重演，重演歷史，緬懷和承繼。以藝術(shù)化的肢體語言呈現(xiàn)歷史，更以鏗鏘鼓樂將其統(tǒng)一，述說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宗教和文化，在這神圣的重演中，我們不斷強(qiáng)化著民族自我認(rèn)同和自我凝聚。這舞蹈，更像是一個飽含歷史記憶的民間儀式和文化符號。
這舞蹈，實在可怡情，更可勵志。
這樣的民族，怎會缺少生命力，怎會缺少創(chuàng)造力？
“百年的花鼓遍生山野，萬年的道路無始無終。龍師火祖天地合一。花鼓飛花，花鼓飛舞，”
“打鼓起舞，彝山花盛開。花鼓飛花，花鼓打起來……”
“揚帆起航，大地歌如海。花鼓是花，花鼓是舞，花鼓跳起來！”
你看，“山茶舞”，“割蕎舞”，“采茶舞”，“老鷹舞”……無一不可以舞，無一不可以成舞。沒有對生活的執(zhí)著熱愛，沒有一顆細(xì)膩真誠的心靈，沒有豐富美好的情感，怎能發(fā)現(xiàn)，怎能創(chuàng)造，怎能歌唱，怎能舞蹈？這是我們向祖先表達(dá)敬意的最好方式，這是我們對美好生活藍(lán)圖的詩意勾勒，這是我們對春天的真摯祝福和祈愿。
在這節(jié)日里，每一個人都是歌者舞者。我們唱綠色的山歌，春色蕩漾在哀牢山上，遍布每一個山峰與山谷；我們舞火熱的舞蹈，春意流淌在這大山之上，彌漫每一個山寨村落。我們在春天的眼眸里狂歡，我們在春天的笑容里陶醉。
[尾聲]
天已暮，我端坐在老家老屋的土掌房頂上。
手邊是一罐土罐烤茶，剛在火塘邊炮制好的，味道和二十多年前喝過的那一壺，似曾相識。
堂妹和表妹正忙碌著收拾松毛席上雜亂陳列的碗碟。輕輕哼唱著歌謠，“馬櫻花滿山開放，山坡上走來彝家姑娘，像一縷春風(fēng)掠過山野，像一朵山花映著春光……”那歌聲，干凈，清澈，透亮。
近旁，是堂弟正在建蓋的兩層半小樓，不久，就可竣工。這老屋，怕是最后的親近了。
遠(yuǎn)方，夕陽如琥珀，山風(fēng)正烈！油菜花的香味隨風(fēng)送來，仍有歌聲不期而至。
“打鼓起舞，彝山花盛開。花鼓飛花，花鼓打起來……”
“揚帆起航，大地歌如海。花鼓是花，花鼓是舞，花鼓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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