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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愛與疼痛經(jīng)典散文
村莊離縣城不遠(yuǎn)，由于坐落在塬上，要爬坡，讓人感到它很遙遠(yuǎn)。每次回老家，總要爬一次坡，因?yàn)椋虌尲易≡谲稀?/p>
七歲那年，我第一次爬坡。那是個炎炎夏日，清晨，我和父親從奶奶家出來與姨夫匯合后，就向塬上出發(fā)了。我跟在父親與姨夫的身后，踏著晨曦，沿著羊腸小道蹦蹦跳跳一路向前。黃土在腳下飛揚(yáng)，空氣中散發(fā)著濃郁的泥土味。昆蟲在耳邊嗡嗡地鳴唱，路兩邊的小野花競相開放，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藍(lán)的，五彩斑斕，花香沁入心脾，惹人心醉。
走著，走著，一座陡峭的山坡?lián)踝×宋覀兊娜ヂ贰Ｒ谭蛘f爬過這個陡坡，就到家了。我試著邁出一只腳，不等站穩(wěn)，就滑了下來。姨夫二話沒說，蹲到我面前說，趴到我背上！我乖乖地踮起腳趴到姨夫背上，摟住了他的脖子。姨夫背著我，弓著身子，像一個大蝦米一樣，手腳并用，奮力向上攀爬。父親緊隨其后，也是弓著身子，艱難地向上爬著。
半小時后，姨夫彎腰把我放在地上說，到家了！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左面是山溝，右面是一排排臨坡的窯洞，低矮的院墻把窯洞隔成一個個院落。姨夫領(lǐng)我們來到一孔窯洞前，推開院門，徑直走了進(jìn)去。
芳來了！姨夫站在院里喊了一聲，只見姨媽從院里的廚房迎出來，笑瞇瞇地拉著我的手，走進(jìn)了窯洞。一股涼氣襲來，窯洞里光線昏暗，涼爽宜人。午飯是甜面片，青椒剁碎加鹽當(dāng)菜吃。聽父親說這已是最好的待客飯了。塬上是靠天吃飯，遇到干旱，經(jīng)常會顆粒無收的。又特別缺水，要到遠(yuǎn)處的溝里去挑水吃。
當(dāng)夜晚來臨，塬上漆黑一片，只有窯洞里的煤油燈閃爍著微弱的光亮。原來，塬上的村莊原始、閉塞、荒涼、生活極其艱難。回到城里后，我常想起塬上的小村莊，畢竟，姨媽全家還生活在那兒。
幾年后，我又去過一次，那次是表姐陪著我爬坡，她連拉帶拽，我才爬上了塬。再后來，聽從老家回來的母親說，塬的側(cè)面修了條大路，拖拉機(jī)可以直接開進(jìn)村兒了。母親又嘆口氣說，村里幾乎都剩下了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紛紛走出村莊，有的去南方打工，有的在塬下蓋了房屋，有的在縣城買了房子。母親還說表哥住到了塬下，表弟在縣城安了家，姨媽也是塬上、塬下來回住。我之后也回過幾次老家，都是與姨媽在縣城相見的。
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我再沒去過塬上的村莊。雖然沒去，卻一直魂?duì)繅衾@，因?yàn)椋业耐馄砰L眠在了那兒。
二零一零年的臘月，姨媽去世了，喪事在塬上的老屋操辦。為給姨媽送葬，我們姐弟四人趕去奔喪。在縣城與表弟匯合后，只用了十幾分鐘，我們的車子就直接開到了姨媽家的門口。我環(huán)顧四周，窯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齊的房屋。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清晨起來，我們?nèi)チ送馄诺哪沟亍?/p>
那天寒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天地白茫茫一片。我們姐弟四人在表哥的帶領(lǐng)下，頂風(fēng)冒雪來到了一個坡底。表哥指著一個靠坡的土堆告訴我們，那就是外婆的墳?zāi)埂?/p>
我放眼望去，孤零零的土堆，沒有頂，沒有任何標(biāo)志，根本無法看出那是一座墳。然而，它確實(shí)是我外婆的墳塋。走近土堆，我和弟妹們跪了下去，三十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跪在外婆的墳前，淚水模糊了雙眼。凜冽的寒風(fēng)呼嘯著，像是在悲切的哭訴；飄舞的雪花，恰似外婆溫柔的手指，輕撫我的發(fā)絲說，乖，不哭！我仰起臉時，它便離去了。一張黃紙被點(diǎn)燃，火焰在風(fēng)中忽忽閃閃，外婆仿佛從火光中走來……
外婆出生于大戶人家，居住在縣城最繁華的王范街，外公早年去世。外婆外公育有一子二女，姨媽是大女兒，母親是小女兒，舅舅年輕時被抓壯丁去了臺灣，從此，音信全無。姨媽與媽媽出嫁后，外婆就一直寡居。六十年代初，房子被充公，外婆進(jìn)了養(yǎng)老院。父親回老家去探望時，見外婆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便把她帶回了西安。從那以后，外婆就與我們生活在了一起，當(dāng)時我只有一歲多。
外婆來后，讓媽媽去上班，她照看我。每天媽媽走后，外婆等到九點(diǎn)多，就抱著我從東關(guān)走到竹笆市，讓在那兒上班的媽媽給我喂次奶，然后，她中午不回家，抱著我坐在廠門口，等媽媽下午三點(diǎn)再給我喂次奶后，她才抱著我回家。
我兩歲時，妹妹出生了，外婆就兩個一起照看。父母白天都上班，外婆要洗衣做飯，還要哄我們玩耍。從我記事兒起，就和外婆睡一個被窩。隨著大弟、小弟的出生，外婆便更加地忙碌了。她每天起早貪黑，不但忙家務(wù)、照看弟弟、還要送我和妹妹去上學(xué)……外婆就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不辭勞苦，像蠟燭一樣照亮了別人，燃燒了自己。
外婆脾氣非常好，從不向我們發(fā)火，還特別地寵愛我們。至今還記得，在我六歲的那個夏天，當(dāng)時，我們還住在西郊，我只要聽見樓下喊“冰棒”，就馬上對著外婆也喊，我要吃冰棒！這時，就見外婆撩開大襟，從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個手絹包，然后一層層地打開，拿出一毛錢來。外婆把錢放進(jìn)一個竹籃里，在籃子把兒上系根長繩子，然后，她手拎繩子，把竹筐從窗口下到一樓，賣冰棒的拿過錢，在竹籃里放上冰棒和零錢，外婆再一點(diǎn)點(diǎn)把竹籃拽上來，我就可以吃冰棒了。
在我八九歲時，我們已經(jīng)回到了東郊。當(dāng)時，我剛學(xué)會騎自行車，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從門前的那條土路上下坡，由于不會剎閘，車子像脫了韁繩的野馬，我又不會腳蹬地，只有坐在車上，呆呆地望著無法駕馭的車子向前沖。突然，前方有行人，沒容我喊出聲，只聽“咚”地一聲，我撞上人后，連人帶車栽倒在地，我顧不上疼痛，一骨碌爬起來，只見那人也倒在地上，心想，這次闖大禍了。等那人慢慢爬起后，一看是外婆。我頓時跺腳大哭，你為什么不讓開？都怪你！我是有氣沒地兒出，撒在了外婆身上。鄰居都看不慣，在大家都譴責(zé)我時，外婆卻走到我面前，看著我問：摔壞了沒有？不哭了，都怪我！
外婆當(dāng)時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難道她摔下去，就不感覺到疼嗎？我好自私，好不懂事啊！外婆，您知道嗎？雖然過去了四十多年，每當(dāng)想起，我都會流淚，都會自責(zé)、都會羞愧難當(dāng)，直到今日都不能原諒自己啊！
1970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外婆，感到力不從心，身體每況愈下，她要葉落歸根，她不顧父母的勸阻，強(qiáng)行回到老家，居住在了姨媽家。兩年后的一個夏日，外婆辭世，享年78歲。聽表哥說外婆在彌留之際，不斷地呼喚我們姐弟四個的名字，喊我的最多。然而，外婆到死，也沒見著我們姐弟幾個，我們沒能了卻外婆的最后心愿，甚至在她去世后的三十多年里，也沒能為她上過坆、掃過墓，這是我們的不孝。
由于外公早年在縣城的墓地已被推平，外婆無法與其合葬。作為外鄉(xiāng)人，外婆又不能進(jìn)入村里的墓地，只能在村外的一個坡地掩埋，還不能立碑。為人忠厚、善良、慈祥，勤勞一生的外婆死后卻成了孤墳野鬼。
黃紙已成灰燼，淚水還在流淌，北風(fēng)還在吹，雪花還在飄。我站起身，凝視著小土堆，心里默默地說，外婆，再見了！您曾經(jīng)的愛，我已銘刻在心。如果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外孫女，我要好好地報(bào)答您；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把您接到我身邊，讓您不再孤單……外婆，雖然，我們陰陽兩隔，一個在云端，一個在人間，天與地，又是那么的遙遠(yuǎn)，可天地之間，再遙遠(yuǎn)，也阻隔不斷我們祖孫的情緣，您已成為我今生永遠(yuǎn)的懷念。我已把您的墓碑刻在了心里：姓名李英生于1894年屬馬逝于1972年河南省洛寧縣王范街人。
如今，從塬上的村莊回來，又過去了四年。這四年里，我時常想起塬上那個孤零零的小土堆，想起孤苦伶仃、長眠在那兒的外婆。每到清明，我都會遙望北方，淚眼婆娑，內(nèi)心隱隱作痛。塬上的村莊，是我的牽掛，我的思念，更是我一生都無法解脫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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