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月散文

　　夏日的夜晚，回到久別的村莊，坐在母親曾經躺臥過的病床上，心情頗不平靜，一種悲涼復雜的情緒彌漫上心頭。我輕輕推開門，走了出去。

　　已是晚上八點左右，村莊的夜晚，熱氣已經漸漸消散，微微的夜風拂過，陣陣蟲鳴聲魚貫入耳，周圍是一片黑暗的領地。

　　仰望夜空，蒼灰色的天幕上，無數的星星不安分地晃動著，淡淡而蒼涼的光輝，在這黑夜的蒼穹里漫溢，一種說不出的凄然，在心里潛滋暗長起來。就著淡淡的天光，放眼四周，無數樹木靜靜地站立著，凌亂的枝丫懶懶地散亂著鋪向空中，頗有幽幽的畫意。周圍近處的村舍，黑魆魆的一堆，靜臥在黑夜的深處。

　　站在這寂靜的曠夜里，我突然覺得這村莊的夜晚，好像失去了一些很親切的東西！是的，這個夜晚真的少了一些曾經熟悉的東西。

　　記憶中珍藏的故鄉，夏夜的熱鬧和情趣杳無蹤跡了。那種萬家燈火的輝煌和壯觀，一去不復返了；再也見不到許多父老鄉親圍在一個敞亮的地方，敞開心扉，盡情暢談桑麻的情境了；再也聽不到飽含著各種情調的朗朗笑聲了；再也見不到狂吼亂叫，到處亂竄亂藏的孩子們了……村莊那種如幻似夢般迷人的場景，早被歲月收拾殆盡了。青壯男女，外出打工，所留無幾，即使在白天也難以見到幾人。他們走了，也帶去了村莊的命脈和生機。時下的村莊，晚上過了七點，大都關門閉戶，人們隱縮在小天地之中，做著自己的事情，把自己緊緊地封閉起來，遮掩起來，抑或叫保護起來。淳樸而清苦的村民，很少有晚間出來行動的人，因此村莊的夜晚是屬于寂靜的，是屬于落寞的，也是屬于不良之人的。這樣的夜晚，彌散著悲涼的氣息，讓人感到一絲壓抑，一絲恐懼，一種世界末日降臨的窒息。

　　那時村莊的夜晚，經常可以欣賞到狗的混合著各種韻味的狺狺之聲。那是一種蓋上了村莊獨特印章的海潮，村村相連，此起彼伏，蔚為壯觀！那是一種很壯闊的音樂，是無畏的，強大的，安寧的，古樸的音樂，一種給人返璞歸真的音樂。有狗的叫聲作伴，人們能睡得安穩。現在即使能聽到幾聲狗的叫聲，聲音中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肆無忌憚，再也沒有了記憶中的暢快淋漓，而是隱藏著些許的不安、膽怯和彷徨。難以演繹出先前那種波瀾壯闊的交響樂了。

　　現在村莊的狗太少了，你很少見到那種身長高大能保家護院的良狗了。如果你偶爾見到能在村里招搖的，往往是小巧玲瓏的觀賞狗。因為只有小狗是自己的，大狗是給強人（指游鄉捕狗之人）喂的。我為家鄉失去了狗的雄壯美妙的吠聲而痛惜！

　　村莊夜晚的寵物大概只有蟬了，它們是村莊夜晚的歌者。從我記憶的深處，一直唱到了現在。無數的蟬在黑暗的掩護下，俯臥在大大小小的樹木軀干和枝條上，這就是它們歌唱的舞臺。一個起頭，萬蟲齊鳴，一曲接著一曲，高音部的，低音部的，曲曲相應，曲曲和鳴，如急管繁弦，如行云流水。但我無論如何再也咂不出這歌唱中的欣喜，總覺得這歌唱中浸透了燥熱與無奈，它們把一個夜晚唱得騷動不安，誰人能夠在這樣的境況下安然入眠？

　　此時我心里慢慢滋生出淡淡的悲哀，這種情愫來自于這沉寂的氣氛。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屋里，打開了懸掛在門前高處的燈盞，于是一種橘紅色的燈光推開了眼前的黑暗，那燈光如母親的撫摸，如沉靜思想的潮水將我浸在其中，一絲溫暖的愛撫，一絲被關愛的快慰，在我周身蔓延、流淌。不久，這燈光就不屬于我了。

　　在燈光的誘惑下，無數的小飛蟲蜂擁而至，在柔和的光中忘乎所以地游弋飛舞。接著，數不清楚的蟬也趕來了，一棵吊掛著燈泡的高大的柿樹上，趴得滿滿的。在這舞臺燈光的煽情下，它們更加賣力地歌唱。四只貓咪也趕熱鬧似的踱來，兩只大的，兩只小的，外貌相似，好像是一家子，那樣溫馨和睦。它們在我眼前，做出各種親昵的動作，擁抱，親吻，嬉戲，追逐，相峙，時不時地發出興奮的叫聲，喵喵的，時深時淺，時高時低，時大時小，如同舞臺上的演員，正面對無數的觀眾，盡情地演繹著精彩的劇情，賣弄著高絕的演技。多么可笑的東西啊！它們可笑嗎？不！是我可笑吧？它們大概是把我當做熱心的觀眾了吧。其如此竭盡其力取悅于我，我還在心中嘲笑它們，看來我太不解風情了。可憐的生靈啊，你們又怎么能知道我的感受呢？今生我注定要辜負你們的善念了。

　　十點多鐘了，我覺得黑夜還在一絲一絲地長大長濃，熱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先前的那種孤寂的滋味卻漸漸地變得濃郁起來，看來這樣的黑夜也不屬于我。回頭走進屋內，依在躺椅上，去做自己的夢吧！

　　一覺醒來，已是夜間兩點光景。不知何時，月色入戶，溫軟地吻著我的臉。看著這銀色的月光，我起身再次走出房門，才發現黑暗早被月色打掃得干干凈凈。

　　抬頭仰望，明月高掛，整個天宇，皎潔如畫。繁星隱去，只有幾顆守護到最后的星星，如鉆石嵌在浩瀚的天幕上，夜空更加典雅而神秘。月光微涼，偎人肌膚，滑膩清新，心神俱暢。犬吠消失，蟬鳴已絕。樹木林立，房屋偃臥。月光從樹的枝葉間篩下，斑駁的樹影，印在地面上，如一副素描，透著淡淡的詩情畫意。

　　良辰佳景，不知周圍田間的玉米該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它們應該是在接受月光的洗禮吧？那深綠色的葉面上該泛著黑油油的光澤吧？這份村莊的杰作，也該在月光下翩躚起舞吧？想到此，便覺一絲淡淡的攙和著玉米青稞甜香的氣息，盈盈而來，鼓翼鼻端。我很享受這份深情。

　　今夜明月與黑暗交替，卻是出乎意料的。不知是明月知人，還是人知明月。記得古詩云“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如果李白、杜甫面對此明月，該有何感想呢？蘇軾是否還會有“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的感觸？而李煜一定會從心中涌出“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的傷痛，郭沫若定會“怕會有鮫人在岸，對月流珠？”吧？今晚的明月知我心意嗎？恐怕“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也未可知啊！

　　我不由得又想到了已故而多災多難的父親和母親，想到了人的一生，其實人生就像這黑夜一樣。生命陷入黑夜，就會失去了好多生命的色彩和樂趣。寂寞，孤苦，煎熬，無助，痛苦，絕望，就會腌漬著生命的分分秒秒。我們跋涉過來的每一個不幸與災難都是生命中的每一個黑夜，黑夜并非是無止境的，不幸和災難也并非是沒有盡頭的。我們憑借著生之力量和一往無前的銳氣，定能踏出一條坦途，迎來一個個朗朗的月夜和光輝燦爛的黎明。請相信，黑暗與明月的交替，才構成了人生獨特的風景。

　　其實人無法擺脫生命的黑夜，又何能擺脫人性的黑夜呢？試想撒旦把名，利，色，權，灑向人間，使之悄悄潛入人們的心底，不就是給人們送來了黑夜嗎？在泅渡黑夜之中，這個社會還有多少人能成為佛祖呢？不知不覺中，很多人追逐之時，竭盡其力，黑夜便在漸漸地，無情地蠶食著人們的快樂和情趣，甚至是許多美好的屬性，直到饑腸轆轆，面黃肌瘦，骨干嶙峋，甚至一命嗚呼！寂寞，孤獨，悲哀，痛苦，勢利，自私，冷酷……許多黑色的精靈就潛入靈魂之中了，它會把許多人的善良，淳樸，尊嚴，人格，人性一點一點地吞噬殆盡，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無的軀殼，那是何等的悲哀與悲壯啊！

　　自然之黑夜，還能被人接受，因為它還有明月安撫；人性之黑夜，卻是許多人無法接受的，因為它是公平和正義的殺手！意志堅強、心態超然者，恐怕還能重溫明月的恩賜；而意志沉淪、心胸狹隘者，將難以掙脫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知何時，我竟驚出了一身冷汗。折身重回到屋內，我再也沒有了睡意。

　　今夜回到故鄉，我是幸運的！佇立在月光中，仿佛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召喚著我。一顆孤寂而浮躁的心漸漸趨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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