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北師大南山附中 馬興貴 深圳518054
當我們接住英語世界拋過來的一個眼神或一根腰帶時，便自以為擁抱那個英語世界了呢？ --英國作家戴維.洛奇
讀到一篇題為《英語有通貨膨脹時代》的文章，作者有一段：“全世界大概沒有一種語言像英語那樣，由世界各國人民共同對它的繁榮作出貢獻，這保證了英語作為語言硬通貨的地位。”該文還引到教皇若望˙保羅二世到中東去朝圣基督的圣跡時，他向基督徒、穆斯林和猶太人講話，用的不是拉丁語、阿拉伯語或希伯來語，也不是他自己的母語波蘭語，而是英語。教皇為了英語面子都不要，可見英語之“膨脹”全是理所當然。
放暑假期間，在私立學校任供職的朋友到深圳來，在我家短住了幾天，期間每天都要拿一些時間來嘀咕幾陣英語，我知道朋友素來愛上進，況且讀書時英語底子就不錯，以為他又想“上進”了，就問他：“怎么啦，要改行？”朋友的回答卻讓我丈二和尚：“不是改行，是變行。”“變行？新鮮。”“是變行，下學期我們學校也要打算采用雙語式教學了，不變就得卷被蓋了。”“你不是教語文的嗎？怎么變？”“用英語上語文課。”“用英語上語文課？……”可能是看我有點兒不大明白，朋友進一步解釋說：“我們學校是模仿別的學校的‘非英語學科的全英語教學模式’，這是雙語教學的流行模式。”“什么是‘非英語學科的全英語教學模式’？”我問。“所謂‘非英語學科的全英語教學模式’并非指非英語學科的所有課時全部使用英語教學，而是指部分課時全部使用英語教學。并以不影響原學科教學為前提。”
其實雙語教學一說我早已聽說過，那時只是感到這是一種先進的教育產物，對學生、對學科對現代教育的課堂一定大有好處。可是沒有實際感受過，學校今年上學期也抽空組織了一些教師去周邊某雙語特色學校現場觀摩過，我當時沒有獲得這個好的機會。現在聽朋友一說，親自感受的雙語教學魅力的愿望就更加強烈了，尤其是聽說在我教了這些年的語文學科里實行雙語教學，真是腦子里充滿了好奇。“總須親眼見一見才好啊。”于是想起藤野先生在學生面前因急于想目睹中國女人裹腳時說的一句話。可惜現在是暑期。
朋友大概能體諒我的好奇，說他有一些資料，可以讓我暫時滿足一下好奇心。原來他隨身帶著某學校剛剛通過報紙進行的雙語教學宣傳，其中就有關于雙語教學課堂實情的介紹。雖然沒有語文課雙語教學的鏡頭，但我還是大開了眼界。以下摘自朋友提供的南方某報C59版，題為〈某某學校：校園英語環境了不起〉（時間2002年6月22日）
鏡頭一：數學課全英語教學
時間：6月11日上午 7：30-8：00
班級：高小部 四（1）班
課程：數學課
7：38當我進行課室的時候，授課老師已經開始用英語自如地講課了，由于我是“英語盲”，高小部專門派了一位英語教研室王主任給我當翻譯。根據王主任介紹，這節數學課，老師用英語為學生講授“三角形的認識”。首先，老師用英語描述不同三角形的角度，并認識不同角度大小的形狀。比如什么是銳角，什么是直角。什么是鈍角等；其次，老師借助校園網，在電腦大屏幕上展示現實生活中的建筑物；讓學生辨認哪種是直角，哪種是銳角，哪種是鈍角，這樣的講解加深學生認識；最后，老師安排學生分小組制作不同角度有三角形。一堂課40分鐘，老師全用英語授課，學生全用英語提問，40分鐘內絕對沒有中文注釋。對于我這個“英語盲”來說，簡直被英語的世界所淹沒了。……假如我不親自來見證這課堂，我是不會相信在中國的小學里竟可以全用英語上數學課。
鏡頭二：生物課全英語教學
時間：6月11日上午 8：15-9：20
班級：初中部 一（2）班
課程：生物課
與數學課相比，生物課的全英語教學活躍多了，老師的英語授課繪聲繪色，生動有趣。比如，老師在介紹“鴨嘴獸”這一動物時，除了用英語描述它的主要特征外，還一邊用手勢模仿它的游水動作，一邊用英語解說，生動有趣。一位姓吳的學生告訴筆者，假如這節課用國語教學，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全英語教學不但讓他難全聽懂授課內容，而且令他趣味橫生。從活躍熱鬧的課堂氣氛。我完全相信這位學生的內心表白。
第三個鏡頭是“幼兒園全英語教學”，在一段場景描述后有這樣的話：“由于筆者不懂用英語口語表達，便用中文指著一條魚問了一位小朋友，這是什么？我以為小朋友會用中文回答案我，‘This is fish.’小朋友馬上用英語回答。后來老師告訴我，在上課時小朋友們不喜歡用中文交流，他們更喜歡用英語表達，因為他們完全有用英語口語表達的能力。”
老實說，盡管這些描述的話語中我對作者“假如我不來見證這課堂，我不會相信在中國的小學里，竟然可以全用英語上數學課”這類略顯輕薄的表達方式的反感，也有對孩子口中流露出的“假如這節課用國語教學，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的“內心表白”有些許的擔憂，也對進行幼兒全英語教學的那位老師口中“在上課時小朋友們不喜歡用中文交流，他們更喜歡用英語表達”的解釋瞬間產生了一些困惑。但我還是受到了如臨其境的震動，那將是一種何等蒸蒸日上的英語教學氛圍的渲染，盡管可能比“國語”教學要麻煩一些，其至可能對孩子們“國語”的成長有些負面作用，但，如果要堅持這種道路下去的話，我想，英語雙語教學一定會在這些學科教學中得到讓人欣喜的收獲。
一半是驚喜，一半是迫不及待要嘗試的欲望，加上朋友下學期就將轟轟烈烈的開展這項嘗試。我與朋友這兩位“老語文”，開始試假設一下在語文課用英語教學的的可能性。為了便以假設的科學性，我們按語文學科的特點進行了一個分類，即把語文教學分成閱讀教學、作文教學和口語教學三種課堂類型，其中閱讀教學再主要分成現代文閱讀教學與文言文閱讀教學。我們的討論先從閱讀教學的現代文閱讀教學入手，現代文教學我們又以常見的四大任務為例：一、拼音識字教學；二、詞意理解教學；三、語言訓練教學；四、朗讀教學。
我們一項一項研究，結果發現，用英語進行漢語拼音識字教學有些行不通，比如你一邊指著“嘴”這個字對同學們講下面大家來認識“mouth”這個字的發音，結果讀出來的卻是“zui”，這怎么行？所以看來不能用英語進行識字教學，第二項是詞意理解教學，這也是語文教學積累所必須的。結果發現困難更大，因為漢語的詞語內涵包容性很大，而英語雖然詞匯量大，但語意過于純粹，有些漢語詞意用語語理解起來簡直就無法擺譜。比如“竊喜”這個詞，你挖空心思卻只能對學生說“secret smile”(偷偷地笑)，而實際上這個詞意的核心是“因為意外的驚喜而暗自高興”。至于中國漢語中使用最廣泛、表達最凝練、內涵最豐富的成語，用英語理解起來可能讓有一定文字涵養的專業翻譯人士來做到讓學生理解，也困難重重。如“桃李無言，下自成蹊”這個生動的成語，你對學生如何說？你以為譯成“silent contribution , plenty achievements”就讓學生理解了嗎？這還不說現在語文教學提倡整體閱讀教學，詞語教學通常應放在具體的語言環境中來學習，可想而知，這對用英語教學來說，可能難以實現。
有了這兩項討論，我們發現，其實后兩項也幾乎難以實現，因為“語言訓練教學”中，首先要遇到“漢語語言表達習慣”同“英語語言表達習慣”的碰撞。季羨林先生分析說，西方的思維模式以分析為主，中國的思維模式以綜合為主，因此西方語言是有形態變化的語言，中國的漢語是沒有形態變化的語言。所以“學習和理解這種語言（漢語），不能靠語法分析，而主要靠語感，靠個人的悟性。”顧振彪先生進一步闡述這個問題時說到：“（漢語）模糊性依然存在，多義性依然存在。”因此“學習漢語，還得重語感。”居然學習我們的母語主要靠的是語感，那么且不說用英語教漢語能不能行得通，就說這“感”出來的東西，究竟是屬于英語的呢？還是屬于漢語的呢？可見用英語教漢語，恐怕也不大行得通。至于最后一項“朗讀教學”，我想誰都能看出更大的障礙，即：先得把漢語課文翻譯成英語，然后再用英語去朗讀課文了。而至于閱讀教學中的文言文教學，我們遇到的第一關，還是課文如何面對的問題，不過這回不是翻不翻譯的問題，而是用英語怎樣翻譯中國古漢語課文的問題了。
花了大半個晚上沒有找到用英語進行漢語閱讀教學的可能性，我問朋友要不要就作文學和口語教學的英語操作可能性討論一下，沒想到朋友脫口說：“那不就等于把語文的課堂變成英語作文或口語表達訓練了嗎？”
我是一個普通中學語文教師，我得說句老實話，我并無意因為自己是名忠實的漢語老師，就稍意流露出對外語進入中國的課堂的傾向，我想沒有狹隘到這個地步，中國的語文老師們也一定都沒有狹隘到這個地步，中國漢語教學也不可狹隘到這個地步。但是當我們把著中山裝的身子貢獻給了西裝領帶，把著旗袍的大腿貢獻給了繃屁股的牛仔褲，甚至把本該啃煮雞蛋、大餅和牛條的下一代嘴巴都捐贈給了漢堡包、比薩餅和麥當勞之后，為什么一定還要將我們自己的聲音也全部捐贈給英語？我著實有些想不通。日本人愛惜自己的民族語言起來就像愛惜他們的眼珠子一樣，他們的口頭闡是：不會用流利的日本語表達，就等于叛國。據說以英語為主流語言的澳大利亞和美國，它們對廁所的叫法你很難找到W.C. 的稱呼，而分別被稱做“toilet”和“bathroom”，而這都不是來自以英語，而分別守住了移民土地最古老的稱呼。“而我們中國人卻不這樣，我們為了外來者提供方便，我們在自家廁所的大門口標上了W.C.字樣。”這是一篇題為《由W.C.所想到的中西不等式》中的另一位作者的感慨。把自家廁所的標致都標成英文的模樣，論普及度，這可能在世界上名列前茅，而在中國母語的課堂上也實行英語教學，這絕對是世界第一。下一步，我們的世界之最可能就是：中小學生們手里的《新華字典》，都將是全英文注解了。這樣以來，是不是英語的氣氛更濃厚？
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專家工作組組長，華東師大課程與教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鐘啟泉教授在今年接受《小學語文教師》座談時，談到雙語教學尤其是在母語學科中實行雙語教學現象時說：“現在社會上很流行所謂的雙語教學，用英語來上語文課。這真是豈有此理！胡說八道！它把母語教學放在何種地位上了？這是對語文課的糟蹋，提出和實踐這一做法的人可以說是毫無責任感可言！實際上，這樣做只是為了追求一種轟動效應和廣告效應，我們不能助長這種風氣。”（2002年《小學語文教師》第5期，題目為《語文教學改革的方向》）我幫著朋友把鐘教授的這段話摘抄在記事本上，以送給這位同我一樣，本來就常為教學焦頭爛額的語文的打工仔，權作為暫別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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