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讀唐詩，常常能讀到“搗衣”以及“搗衣聲”、“搗衣砧”、“搗衣裳”之類詞語。例如，王勃《秋夜長》“鳴環(huán)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李白《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岑參《楊固店》“客舍梨葉赤，鄰家聞?chuàng)v衣”，等等。唐代的大詩人，幾乎都有詩篇寫到“搗衣”這個事情。因此，說正確理解唐詩，繞不過“搗衣”一詞，這不是夸張。
那么，“搗衣”是指什么呢？
有位臺灣學(xué)者，根據(jù)宋人牟益的《搗衣圖》，斷言“搗衣”是“梼（擣？即搗）生絲為熟絲”；近現(xiàn)代一些畫家，所繪《搗衣圖》，其實是浣衣、洗衣圖。我估計，也有一些讀者，是把唐詩中的“搗衣”理解成洗衣裳時捶打臟衣裳這一動作的。
其實，這兩種理解，都不準(zhǔn)確。
生絲跟熟絲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有無絲膠。從生絲到熟絲，就是一個精煉、脫膠、潤滑的過程。脫膠，傳統(tǒng)的做法是水煮。加適量的堿，通過高溫脫去生絲上的膠。宋人牟益的《搗衣圖》中，我們并沒有看到上述工藝與過程。我們看到的，是幾個女子在剪裁已經(jīng)織好的布帛。
唐詩中的“搗衣”，發(fā)生時間，通常在秋天月夜。月夜洗衣裳，不合生活常理：一是月光下洗不干凈衣裳；二是夜晚到水流邊洗衣裳不安全。我在農(nóng)村生活過十幾年，所見村婦洗衣裳，都是在白天。倒是如今都市中人，包括筆者本人，常有夜間在家里洗衣裳的--用洗衣機洗好后，晾曬于陽臺上。可是，唐代不但還沒有發(fā)明洗衣機，自來水也是沒有的。所以，不大可能有夜間在家里洗衣裳的事情。
那么，“搗衣”究竟指什么呢？其實，答案就在唐詩中。
首先，“搗衣”的基本工具，有杵，有砧。《春江花月夜》“搗衣砧上拂還來”，劉希夷《搗衣篇》“盼青砧兮悵盤桓”，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之二“高殿秋砧響夜闌”，杜甫《搗衣》“秋至拭清砧”，其中有“搗衣砧”；王勃《秋夜長》“調(diào)砧亂杵思自傷”，沈宇《搗衣》“砧杵夜泠泠”，楊凝《秋夜聽搗衣》“砧杵聞秋夜”，徐鉉《賦得搗衣》“拂砧知露滴，促杵恐霜飛”，有砧有杵。這說明，唐人“搗衣”，是有捶打動作的。根據(jù)白居易《雪中即事答微之》“搗衣砧上練新鋪”，可知捶打方法是，將布帛鋪于砧石上，用杵捶打；根據(jù)杜甫《搗衣》“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可知這是一件需要體力的事情。惟其如此，搗衣聲才會傳得很遠(yuǎn)，才會有李白“萬戶搗衣聲”的詩句。
其次，除了杵、砧，搗衣還有用到熨斗的。杜甫《搗衣》詩“寧辭搗熨倦”，出現(xiàn)了“熨”字，提示我們“搗”跟“熨”相關(guān)。王建《搗衣曲》（一作《送衣曲》）“重?zé)俣诽麅深^”，則更明白告訴我們，搗衣過程中需要用到熨斗。也就是說，熨燙、平整，也是搗衣的組成部分。
再次，“搗衣”詩中，有“裁縫”等字樣。劉希夷《搗衣篇》“為許裁縫改昔時”，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之二“銀燈青瑣裁縫歇”，楊凝《秋夜聽搗衣》“砧杵聞秋夜，裁縫寄遠(yuǎn)方”，徐鉉《賦得搗衣》“裁縫依夢見，腰帶定應(yīng)非”。這些詩句都說明，裁縫（縫制）也是搗衣的組成部分。
綜上可見，唐詩中的“搗衣”，其實就是裁縫衣裳（主要指寒衣）的整個過程，包括捶打布料（古時候用生絲織布，比較粗硬，捶打可以使其柔軟，便于裁縫，穿著更舒服）、熨燙、縫制等工序。聲聞悠遠(yuǎn)的“搗衣”，只是其中捶打一道工序。
其實，有幾首詩，對整個搗衣過程都進行了描寫。例如劉希夷《搗衣篇》，我們只要連綴其中“欲向樓中縈楚練，還來機上裂齊紈。攬紅袖兮愁徙倚，盼青砧兮悵盤桓”，“攢眉緝縷思紛紛，對影穿針魂悄悄”、“夢見形容亦舊日，為許裁縫改昔時”等詩句，就不難看到從織布機上取下布料、拿到砧上捶打、穿針引線、縫制成衣的全過程。當(dāng)然，最完整、生動、有聲有色的，當(dāng)推王建的《搗衣曲》，全詩如下：
月明中庭搗衣石，掩帷下堂來搗帛。
婦姑相對神力生，雙揎白腕調(diào)杵聲。
高樓敲玉節(jié)會成，家家不睡皆起聽。
秋天丁丁復(fù)凍凍，玉釵低昂衣帶動。
夜深月落冷如刀，濕著一雙纖手痛。
回編易裂看生熟，鴛鴦紋成水波曲。
重?zé)俣诽麅深^，與郎裁作迎寒裘。
這一首詩，就是最好的文字版的《唐人秋夜搗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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