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臺灣詩人洛夫的《邊界望鄉(xiāng)》創(chuàng)作于1979年6月，作者在后記中說“三月中旬應邀訪港，十六日上午余光中兄親自開車陪我參觀落馬洲之邊界，當時輕霧氤氳，望遠鏡中的故國山河隱約可見，而耳邊正響起數(shù)十年未聞的鷓鴣啼叫，聲聲扣人心弦。”而四川詩人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創(chuàng)作于三年之后，即1982年7月，作者在詩前小序中特意說明“臺灣詩人Y先生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xiāng)下聽到的那一只。’”Y先生，就是臺灣詩人余光中，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那一首《鄉(xiāng)愁》絕唱的歌吟者。
不難發(fā)現(xiàn)，兩首詩因此就具有了一種對話的情致，因為兩首詩共有一個潛在的讀者--余光中先生。洛夫是由余光中相伴遙望故國的，流沙河正是為余光中信中訴說的鄉(xiāng)愁所觸動，隔河相和，化作詩中的聲聲呼喚。流沙河深深理解余光中在懷念大陸的河山時，那遙遠的思念中有江南，有閩南，也有無窮的四川。也因此，在詩中，我們看到洛夫和余光中并轡而立望鄉(xiāng)，在鷓鴣聲中有關切的詢問，在可望而不可即的遺憾中有意味深長的提醒；在詩中，流沙河與余光中心有靈犀，個人的際遇，共同的文化，執(zhí)著的鄉(xiāng)愁，匯成一曲流動的音符；在詩中，交織著三位詩人為鄉(xiāng)思而苦的心靈低語，真是若問“鄉(xiāng)愁“甚了期，除非相見時！但他們不只是為自己歌吟，他們陶寫著一代人的心聲，這聲音已成為永遠的回響。
二
在《邊界望鄉(xiāng)》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近鄉(xiāng)情怯的游子在霧靄中佇立邊界，由茫然而惶惑、而心跳不已，那在望遠鏡中隱約的故土逼近眼簾時，洛夫說“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其實哪里是現(xiàn)在的傷痛！一個“撞”字，使語言的靜態(tài)形式不復存在，洛夫一個趔趄，多少相思多少痛！邁開大步走上鄉(xiāng)間的小路？“禁止越界”必然是一張放大了的冷若冰霜的臉。
于是，無奈的目光看過去，山坡上一叢杜鵑凋殘的紅，可不就是自己那想家的心？杜鵑是花鳥同名，“杜鵑啼血猿哀鳴”，聲聲訴說“不如歸去”；而洛夫只能眼中惆悵，內心流血。于是迫切地想抓住什么，那在春寒料峭中鷓鴣的啼聲扣擊心弦，于是蝕骨的鄉(xiāng)愁再也無法遮掩，我們的詩人血脈賁張，伸出手去抓--仍然只有一掌冷霧！一個“仍”、一個“冷”，多少離愁多少恨！莽莽大地一派青色，眼前真是說不盡的離恨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啊！
可以發(fā)現(xiàn)，洛夫為自己的思鄉(xiāng)念國找到一個獨特的視角，他的情感載體簡直是抓回來的，他抓到了遠山、冷霧、告示牌、杜鵑、鷓鴣聲，他用特寫疊加的方式，以突破常規(guī)的語言組合形式，將自己的心理動作、微妙情態(tài)進行著真率而自然的展露。因為自1949年獨自離開家鄉(xiāng)湖南衡陽去臺灣，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又因1996年舉家從臺灣遷居加拿大，越走，離故鄉(xiāng)越遠了。一直以來，洛夫與詩為伴，但背離故土的被放逐感，內心的孤寂與苦痛等種種離家去國的思緒久抑心中，而今，在故鄉(xiāng)伸手可觸卻始終杳如霧中樓臺的這剎那，詩人內心真摯之情終于噴薄而出。
同是抒寫鄉(xiāng)愁，流沙河選擇的是推開去的聯(lián)想的抒情方式，由友人信中所念想的一只蟋蟀推演開去，用意象組合的方式，把沉重的憂思別離鋪寫得委婉深摯。詩中精心構建了一個意象群雕，全詩每一詩段都由“就是那一只蟋蟀……在……唱過/在……唱歌”發(fā)端，所有的意象都由這一喻象領起，不斷擴展而又收縮，循環(huán)往復揭示蟋蟀歌唱的寓意。詩人先是極力鋪排了一個興象群，展開從古到今在厚重的文化背景下的相同的情感：那沉重的憂思別離。從《詩經(jīng)》一直唱起，從驛道一路唱過。而后極力鋪排了一個境象群，那記憶中的故園，記憶中的驚喜與寂寞，溫馨與感傷；那一幅濃郁鄉(xiāng)村生活氣息的畫面，凸顯了鄉(xiāng)愁因何而生，也因此永不消歇；最能引發(fā)共鳴的則在最后的一節(jié)，由海峽兩岸逼近窗外，彼此能感覺到的牽掛與想念，傾聽與吟哦，彼此能體察的那“中國人的眼睛”、“中國人的耳朵”、“中國人的心態(tài)”……
無論是抓取的還是推演的，無論是真率自然樸實的，還是委婉含蓄典雅的，兩首詩在鄉(xiāng)愁主題上營造出的動人意境，讓我們深深體會到游子永不老去的思鄉(xiāng)情結，無盡的期盼牽記，無盡悵然迷惘，無盡的模糊又清晰，真是咫尺千里，寸心萬緒，“怎一個愁字了得”！
三
這兩首詩值得稱道的地方較多，譬如形象之美、章法之美，但洛夫與流沙河最感動我們的，卻在于真情之美。 “詩緣情而綺靡”，無情即無詩，真摯之情如同人體中的血液，有它，詩體就閃爍著生命的光輝。在這個生命的體驗場，詩人借助獨特的意象，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與情感生動顯現(xiàn)，個人的獨白、詩友的唱和、一代人的心聲，使得這兩首鄉(xiāng)愁詩的語言極具張力，情味綿遠而悠長。
朱光潛在他的《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yǎng)》一文中說：“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持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讀小說只見故事而沒有見到它的詩，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記架上的花。”這一生動的比喻道出了詩之所以為詩的特質，那就是故事后面的情趣--那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那使人覺出人生世相新鮮有趣的--詩的情感和境界。詩歌本身是為情而發(fā)，情感之美在詩歌猶如“葛藤花卉”，“葛藤花卉”道出詩歌凸顯情感的特質。而這兩首詩強調和突出的正是情感的份量。
詩中有沒有故事呢？有的。我們讀《邊界望鄉(xiāng)》，讀到的是游子蹲在落馬洲邊界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端著望遠鏡望鄉(xiāng)的情景和心情。《就是那一只蟋蟀》敘寫朋友因聽到蟋蟀的叫聲而引發(fā)懷鄉(xiāng)之情，朋友的思鄉(xiāng)情又引起詩人的無盡聯(lián)想，于是詩人作詩唱和。這兩段故事所傳遞的久客思鄉(xiāng)之情是歷代詩詞常見的主題。這兩首詩打動我們的不在這故事，而在故事之外。洛夫和流沙河之所以可以令我們凝神注視，無暇旁顧，在于那新鮮生動突兀于我們面前的，為作者的性格、經(jīng)驗和思考所浸潤的情趣和意象。意象，正是用來表達詩歌中情感的深淺、濃淡、粗獷與婉約的，正是藉此傳達情感的高潮、低谷與流動的，就是那蘊涵無限的“葛藤花卉”。
因而，我們讀出的是作者在特定時空內心涌動的一剎那情思，這一剎那的情思經(jīng)過詩意的描摹，在無數(shù)讀者的心領神會中顯現(xiàn)形象，在無數(shù)心靈中繼續(xù)復現(xiàn)而獲得永恒。當我們沉浸其間時，洛夫、流沙河和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汲取著我們的新鮮的生命和情趣，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藝術天地，那便是情趣和意象相契合的詩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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