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新建小竹樓記
王禹偁
【題解】選自《小畜集》。王禹稱（954-1001），字元之，北宋巨野（現在山東巨野）人，詩人、散文家。做過右拾遺、翰林學士等官，敢于直諫。黃州，州名治所在黃岡（現在湖北黃岡）。
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chuán,放在檀子上架屋瓦的木條。成語有“大筆如椽”）。竹工破之，刳（kū，剖，削）去其節，用代陶瓦（陶制屋瓦），比屋（家家戶戶。比，并）皆然（這樣），以（因）其價廉而工（人工）省也。
【此段似解釋自己為何以竹建樓，實藏隨遇而安之意】
子城（附屬于大城的小城，也稱“月城”、“甕城”，附筑于內城門外，方或半圓形，可以加強城防）西北隅（角），雉堞（雉，城墻；堞，城上齒狀矮墻）圮（pǐ,坍圮）毀，榛莽（叢生的草木）荒穢，因（表因果承接，于是）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黃州西北角城樓）通。【未建小竹樓前，其景甚不堪，反襯建后景色之宜人。城墻坍圮，榛莽荒穢，不正是作者當時際遇的寫照嗎？這幾句，表面是解釋自己為何建樓于斯，暗中則表明整理人生，梳理心靈，以便不因境遇困窘而迷失自我之意。】遠吞山光，平挹（yì,汲取）江瀨（江波；瀨，流經沙石上的急流），幽闃（qù，幽靜）遼 （xiong，遠，遼闊），不可具（具體，詳細）狀（描述）。【此景令人心胸開闊、寧靜，適合心靈散步。】夏宜急雨，有瀑布聲；【雨經竹瓦流至屋檐而下，似瀑。一趣。】冬宜密雪，有碎玉聲【雪珠擊打竹瓦，似碎玉，二趣。】。宜鼓琴，琴調虛（空靈）暢；【于竹屋內鼓琴，琴聲亦有竹之韻。三趣。】宜詠詩，詩韻清絕（極）；【于竹屋內詠詩，詩中亦有竹之韻。四趣。】宜圍棋，子聲丁丁然；【蓋棋桌亦是竹造，故子聲丁丁然。五趣。】宜投壺（一種游戲，往壺中投矢，中者勝），矢聲錚錚然【蓋矢觸于竹，故聲錚錚然。六趣】：皆竹樓之所助也。【凡六宜，寫盡竹樓之宜人適心】
【此段寫樓外之景和樓內之趣。一有竹樓，遂增勝景，添情趣。然亦當看到，其景非絢麗，其趣非奢華。作者胸臆，已隱然寄托于其景其趣中矣。】
公退（下班）之暇，披鶴氅（鳥羽編的外套；氅，外套），戴華陽巾（魏時隱者華陽子所戴頭巾，此為借代），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所披所戴所持所為，皆如修道之士。閑適之甚，內心平和寧靜之甚。古之賢哲，任官時為儒，體恤百姓，心系天下，公退時則為道，澹泊恬靜，修身養性；今之俗物，任官時魚肉百姓，公退時則花天酒地。讀此喟嘆！】江山之外，第（但，只）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不見“世慮”，不見俗間利害紛爭，爾虞我詐，故“但見”非憾，是得志也。】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酒酣茶暢之余。】 送夕陽，迎素月，【一送一迎，更是閑適，灑脫，超然。】亦謫居之勝概（美好景況）也。
【此段寫自己于竹樓間，盡得閑暇雅趣。這閑暇雅趣的背后，是雖歷經波折仍要持守澹泊恬靜的胸臆，是對俗世間富貴宦達和名利紛擾的厭棄。】
彼齊云、落星（皆樓名。齊云在吳縣治子城上，唐曹恭王所建；落星樓，在建鄴東北，吳嘉禾元年建），高則高矣!井干、麗譙（皆樓名。干，hán;譙,qiáo。井干在長安，漢武帝所建；麗譙，魏武帝所建），華則華矣!止于貯妓女，藏歌舞，【此為昏庸權貴和俗夫之事，一個“止” 畫盡這些人的丑陋。】非騷人之事，【騷人自當持守清雅。】吾所不取。
【此段，作者筆觸從眼前景物宕開，拿自己這個不起眼的竹樓與歷史上的名樓對照：若論外在的高、華，我樓不及；若論內在的情趣，我樓則高雅多矣。于比照中，再顯淡泊的志趣。】
吾聞竹工云：“竹之為瓦，僅十稔(rěn, 谷子一熟叫做一稔，引申指一年)，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至道乙未，宋太宗至道元年。出，這里是貶謫的意思。滁，即滁州。至道元年，王禹被召入翰林為學士，詔令有不便者，多所論奏。這一年孝章皇后卒，喪禮不夠隆重，為議論此事，王禹被貶滁州)；丙申，移廣陵(丙申，至道二年。廣陵，現在江蘇揚州。王禹出知滁州，閩人鄭褒徒步來謁，王禹愛其儒雅，為鄭褒買一馬，有人說他買馬虧價，皇帝沒有聽信，但改派他知揚州)；丁酉，又入西掖(丁酉，至道三年。西掖，指中書省，中央政府的行政機構。這一年宋太宗死，真宗即位，因作者上疏言事，恢復知制誥之職)。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戊戌，宋真宗咸平元年。歲除日，農歷臘月最后一天。齊安，即黃州。作者因參加編寫《太祖實錄》，直書趙匡胤篡奪的事，被貶知黃州)。己亥(咸平二年)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 【四年多少辛酸，作者含住不敘，只淡淡敘及時間地點。只在“奔走不暇”、“ 未知明年又在何處”句中，略吐苦怨。作者抑制苦怨，力求平和，則更見其持守淡泊之難能可貴。】豈懼竹樓之易朽乎？【是怨語，更是曠達語：自知命途多舛，然處竹樓一日，則持守清雅澹泊一日，不必慮竹樓之朽；料想自己離去時，竹樓尚完好。】幸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是深沉的囑托，又是曠達語：只要有同志繼我后加以修葺，斯樓則不朽。】
【本段核心是末句之囑托。含哀怨而又曠達之囑托，最是動人。天下際遇坎坷且不肯流于俗、不肯喪失品格的賢士多矣。此小竹樓，確是“我”為自己而建，但難道不是為天下同命同志者建嗎？若同志者知“我”良苦用心，葺之使不朽，則意味著天下高節之士持守澹泊，意味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賢士品格不朽。這樣，不論“我”今后命運如何，均可慰于心矣。作者力圖以自己在艱難中對澹泊、清高的執著，去感動天下賢士，也就使這種品格得以升華。】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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