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了眼睛，面前是晴朗無云的天空。我搖了搖頭，連接到頭頂兩根觸角仍有擺動的習(xí)慣。我低下了頭，看到在粉紅花蕊上是細(xì)長毛絨的雙腿。我抬起了手臂，背肌一陣陣顫動，在身后展開了絢爛兩翅。遠(yuǎn)處一段微風(fēng)吹過來，帶動了兩翅，讓我一下子失去平衡。我腳下匆匆地?fù)Q動步伐，讓兩翼順著風(fēng)向，再次站穩(wěn)了腳步。腳下面花朵在風(fēng)吹動下，上下擺晃，這搖晃從兩腿傳上來，使得我感受到那失去自我的忽重忽輕。
我是一只蝴蝶，花香中的一位游客。雨是我的敵人，風(fēng)是我的依求。我知道我弱，世上只有吃我的而沒有被我吃的。我知道我美，我是生物中的精靈與仙子的化身。
誰家秋千誰家院？有風(fēng)媒過來，向我悄悄語，在墻的那一邊有我喜愛的丁香花。
兩翅扇動，收起雙腿，我逆著風(fēng)而起。天地就在眼前旋轉(zhuǎn)，我閉上眼睛，讓身體體會自己的重量，調(diào)整著雙翼的力度。風(fēng)在翅下吹過，推起我向上高飛。我睜開雙眼，身下的花朵與大地在遠(yuǎn)去。
墻很高，一次是無法飛越的。捉著風(fēng)的腳踝飛行了一段時間后，我終于累了。我是柔弱的，輕輕地靠著墻，用雙腿扣住細(xì)縫，把雙翅伏在墻上，以免被不可預(yù)測的風(fēng)吹走。
如此地休息了兩次，我終于翻過了那高墻。這是一座百花園，是蝶的天堂。五彩的各樣花叢簇成團(tuán)，雜亂中有次序。我合了眼，吸一口氣，觸角順著風(fēng)兒，捕捉在其中的信息。
先越過靠墻的夾竹桃林，穿過一片杜鵑叢，一片小湖泊升起些微潮意，雖然潤了我的翅膀，也讓我精神一明，輕松適意了許多。穿過小湖泊中間的小路徑在中心處是一亭子，長青藤繞滿了小亭，從亭下飛過，我歇歇腳。
亭子蔽去了陽光，使得感覺一下子清涼起來。風(fēng)中丁香的氣息更強(qiáng)了，我知道我行對了方向。我稍微修正了飛行路線，再起飛出發(fā)。這之后我不再停留，當(dāng)累得快無力時，終于吻上了第一支丁香花。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對丁香這么癡迷，世上的花有百千樣，丁香的幽香卻總讓我牽掛。或許是因為我家后院原來也是一大片的丁香花，而從小母親總抱我在懷，在那條丁香花小徑穿過。母親總是親著我的臉說到，我將會娶一個象丁香花秀氣的女孩。
我沉醉了。腳掛在花上，我頭朝下地顛倒蕩著。風(fēng)推著我，推著花枝，時間在這一刻如永恒地停了下來。
腳步聲驚醒了我，是兩個人匆匆的腳步聲，腳步聲在離我數(shù)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兩人快行帶來的風(fēng)破壞了這一時刻的氛圍，我靜了片刻，再無法回到剛才的永恒和諧中去。
我振動翅膀，停留在空中，看見一男一女的兩人坐在幾步遠(yuǎn)的木長椅上。女孩子哭著，將頭枕在男子的肩頭。男人的右手繞過女孩的脖子，輕輕撫摸著女孩的右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
“不要哭了。司命說了，這是最好的安排。我們同一天離開，去同一個地點，你投生在村尾，我投生在村頭，兩人將會一生一世地在一起。”
“林哥，可是我們會忘了一切，我們或許會成為陌生人。”
“小玉，只要我們深愛，我們這樣地看著對方，深深地記住面容，這記憶就能滲入頭腦的最深處，或許忘憂草也不能將其完全抹去。我們不需要記得所有東西，只要記得這面容是我的最愛。也許神會照看我們，也許命運會眷顧我們，然后我們在陌生人群中就能一下子找著對方，感應(yīng)到那種心的靈犀一通，然后我們愛戀地生活一世。我們時間馬上就到了，快走吧。”
我看到兩人快快地前行，也跟了過去，好奇心是誰也有的。兩人很快到了路的盡頭，在路的盡頭是一叢我從來沒見過的草，每人都從草叢里拔下了一片葉子，然后二人將草葉含在口中，雙眼緊看著對方，繼續(xù)前行，穿圍墻而過，從花園中消失。
我的雙翅跟不上了，我用力地朝圍墻撞去，腳疼得發(fā)抖，墻卻并沒有消失，依然擋著我的路。我只好振起翅膀，努力地上飛，然而這墻是那么高，我身體很累，我知道再也追不上兩人了。
就在這時，我聽得天上的雷聲震動，轟隆隆地響起。翅膀在一瞬間潮濕了，風(fēng)的腳亂了步子，雨要下來了。
啪啪啪的打門聲。
莊子從夢境中醒過來，說了聲：
“什么人？”
“小人是村頭莊院袁大人的仆人。”
“進(jìn)來吧。”
莊子的草廬并不大，大門只是掩上沒有上閂。不過莊子在村中有活神仙之名，仆人雖知門未鎖，也不敢擅闖。聽得莊子的同意，仆人才一推門進(jìn)了屋。
莊子就坐在地床上，兩腳交叉盤在大腿下，雙手上下擱置在雙腿上。其中右手在下，掌心向上，手指指向左方；而左手覆蓋在右手上，掌心向下，手指指向右邊。仆人剛才并沒有聽到莊子有起床聲，可知莊子一直是以這個姿態(tài)在打坐。
仆人聽說過莊老神仙的吐納之術(shù)，這卻是第一次看到，對神仙的事他不敢順便問，忙說了來此的正事：
“我家夫人剛生了一個小公子，我們主人袁老爺想請莊老神仙給小少爺題個名字。老爺特命小人一定快趕到，讓老神仙能夠知道少爺出生的恰好時刻，才能取個吉利的名字。”
莊子對村頭袁老爺并無好感，正要婉言推卻，忽的一個念頭閃進(jìn)他的頭腦里，他搖頭一下，想擺脫這個念頭，卻感覺越來越真實：
“是不是半盞茶前生下來的？”
“是的，老神仙。我聽得夫人說是男孩，我就飛跑來此了。”
“嗯。那就叫袁林吧，樹林子的林。”
“袁林。小人記住了，這就回報給老爺。多謝老神仙。”
“我還有一事要你去問問。”莊子說到，斟酌了一下詞語，接著道：“在村尾的那個樵夫段家也剛生了，是生了一個女兒，幾乎與你家公子同一個時刻誕生的。你回報了袁老爺就再去一趟段家，就告訴他們女兒的名字叫段玉。”
“是，老神仙，我一定做到。”
莊子回應(yīng)了嗯的一聲，仆人躡手躡腳退出了草廬。村子中的人對莊子敬如天人，平時莊子不出門而知天下事，他如何知道段家剛生的女兒也就不讓仆人奇怪了。
聽得人去遠(yuǎn)了。莊子依然維持剛才的坐姿，眼睛閉上，心靜下。他的思想想起外面漆黑的天空，烏云遮覆了殘月與星星。在百步之遠(yuǎn)是村子共用的一口水井，莊子往井中看去。井有十尺深，四周都是漆黑，自然看不到任何東西。莊子想到：心亮就能照耀著。
微光亮起，井的水面細(xì)細(xì)的波紋，反射著微光蕩漾。這光變得亮些了，照得水面如鏡子般的清明。光更亮了，莊子看到鏡中自己的影子越來越清晰。莊子伸出手指，輕輕點動了一下水面，那影子晃動著，波紋圓圈地向四面散開，漸漸地淡去，才又恢復(fù)了平靜水面。莊子臉色一笑，往井中縱身一跳。
輕松，輕飄飄的不用力。我想睜開眼，發(fā)現(xiàn)眼睛本來就是睜開著的。我擺擺手與腳，發(fā)現(xiàn)四肢被束縛著，不能展開。我再用力扭動腰肢，手腳同時地掙扎。周圍的一切景象都在變動，而我自身則在往前移動。一瞬間我明白過來了，我是一只魚。
上面是明亮的天空，藍(lán)天與白云在其中浮著。往下面看去，一兩束水草，然后是見到底的河床石塊。石塊早被水磨得圓滑了，我擺動著腳，貼著石塊繞了一圈。石塊比水暖和，溫溫地催人入睡。我讓整個身體松弛，感受著沒有重量的快樂。
兩個影子闖進(jìn)平靜的天空，我辯認(rèn)著，是兩個人影。我繞出小石塊，慢慢地劃向水面，辨看著他們二人。
左面是一高冠的官家打扮，中年人很有大氣度，自信寫在他的臉上，如年輕時的激情從未退去。這張臉我很熟，是我的好友惠施惠子。他激昂地講著，顯是與人在爭論。
右邊的人年紀(jì)相當(dāng)，聽得同行著的話語，并不爭論。他也是微笑著，這笑卻是一種舒閑的笑意。我看見了他，他就是我自己。
他笑著，我在心中也笑著。
我們笑魚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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