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梁思成《拙匠隨筆》有感

　　梁思成，這位致力于中國古建遺產勘察保護、文獻整理研究的大家，為中國建筑學科的奠基與開創(chuàng)貢獻了畢生精力。時至今日，他早已成為文化記憶的符號，承載著我們對中國古建筑的那份情感依托。很難想象，正是這樣一位開山之人，卻以拙匠自謂，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本小書《拙匠隨筆》。拙匠絕不僅是一種客套的謙遜，它更表明作者的標準與態(tài)度：以歷代的古建成就衡量自身，滿懷敬畏之心；以工匠的務實嚴謹提醒自己，不以大師自居。從而，他的設計規(guī)劃、文章風貌無一不是人格的外化凝練，表述著對建筑的生命情感體認。

　　《拙匠隨筆》一書所錄的文章雖多為作者研究外的建筑科普性隨筆，卻足以呈現(xiàn)他的設計理念、歷史視野和美學追求。閱讀此書，我們絲毫沒有感到專業(yè)化的枯燥艱澀。相反，梁先生的文字曉暢又洗練，敘述平實而有味。如何把建筑知識普及給大眾讀者，使建筑設計傳遞情感溫度，最終讓讀者享受建筑藝術，才是他寫作的旨趣。

　　拙匠隨筆原為梁思成于1962年陸續(xù)在《xx日報》上發(fā)表的5篇漫談建筑的系列文章。雖時過境遷，但文中對建筑的界定理解，對建筑師的職責描述，卻顯得精準全面，富于洞見。作者行文往往以問題為導向，擺出以往對于建筑認識的誤區(qū)，然后條分縷析，在例證和辯駁中，提出自己的見解。這種論述是情感、理性與依據的結合，它絲毫沒有俯視的優(yōu)越感、專業(yè)的壓迫感，而是讓讀者心悅誠服。建筑的學科歸屬是什么？它的三大要素是什么？如果你提出這類常識性問題，如今的教授專家也許不屑回答。但梁思成卻認為這些問題恰是核心，因為它關系到對建筑的本體認識。認識不深刻，就如地基不牢靠，設計就無從談起。事實上，作者巧妙地將兩個問題歸并，建筑的學科性質正是由三大要素所確定。我們對建筑適用、堅固和美觀的要求，決定了建筑必須兼顧社會實用、工程技術和藝術審美，成為社會科學、技術科學和美術的交叉綜合。

　　事實上，梁思成不僅在為建筑正名，也為建筑師設定了全新標準。回答這一問題，就是重申建筑師應當堅守的原則，用12個字概括就是：全面聯(lián)系、歷史具體、協(xié)調矛盾。如何讓建筑滿足功能分區(qū)的統(tǒng)一系統(tǒng)，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需求，解決建筑內部、建筑與環(huán)境、設計與技術限制之間的矛盾，都離不開踐行原則的智慧。梁思成并沒有搞平均主義，他始終強調適用堅固的首要性、美觀的.從屬性。他看重經濟實用，立意在先，反復調研，都是為了盡可能發(fā)揮其可能性而巧妙地利用其局限性。也許，在如今追求概念前衛(wèi)的設計師看來，適用堅固的首要標準已是古板老套。然而，當我們反觀當下建筑設計中泛濫的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為了標新立異的感官沖擊，將經濟適用拋之腦后時，他們缺乏的正是梁思成身上的務實嚴謹與歷史擔當。建筑是一種全民性的，體積最大，形象顯著，壽命極長的創(chuàng)作。它不是設計師耽于個體意識的純粹藝術，而是影響大眾生活環(huán)境的公共存在。

　　梁思成并非對建筑的藝術性重視不夠，他只是客觀描述了實用為前提、審美為從屬的邏輯次序而已。在他看來，建筑作為有輪廓、有體量的呈現(xiàn)，審美當然必不可少。書中《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一文表面看介紹了建筑表現(xiàn)技巧中變化與重復的問題，卻從側面展示了作者融貫各種藝術門類、探尋藝術規(guī)律的智識。在與音樂、舞蹈和繪畫的比較中，他揭示出建筑同時完成從藝術空間到時間的持續(xù)性和流動性。他說明了建筑自身的韻律節(jié)奏：重復運用相同構件單元形成主題，差異點綴其上形成變奏。這是藝術性差異的重復，大統(tǒng)一中的小變化，同時避免了單調枯燥和雜亂無章。

　　《祖國的建筑》和《中國建筑的特征》則是姊妹篇，前文勾勒了史的線索，后文實現(xiàn)了綱的舉要。《祖國的建筑》可謂對唐宋元明清的木構、磚石建筑做了一次巡禮，涉及塔、樓、橋、城、園林及陵墓等建筑門類。作者極短的篇幅蘊含著極深的沉思：如從各代斗拱大小、屋檐形態(tài)，觀察王朝雄渾、纖巧審美風貌的演繹；從斗拱結構交接處，亦是審美裝飾處，領會到審美形式與技術內容的合一；從中國以重樓形制改造外來塔的建制，描繪了建筑本土化與民族融合催生審美新品類。更重要的是，梁思成挖掘出建筑歷史流變中的不變原型：磚塔、鐵塔雖選用新材質，卻無一例外借用沿襲了木結構法式。它類似于文法規(guī)則，形成了慣例，世代遵循。作者的敏銳眼光，無疑切中了建筑藝術深層的密碼。法式就是歷代人們樂于接受、普遍承認的富于情感的形式，它沉淀著整個民族的選擇和情感容量。

　　因此，梁思成創(chuàng)造性地以法式構建了中國的建筑體系的表述。他不以國別作為劃分依據，而是將使用中國法式的所有建筑都整合在體系內，如聯(lián)系性的建筑組合、軸線、木制框架、斗拱構件、屋頂出檐都是其顯著風格。他并未囿于古建筑的分析，而是體現(xiàn)出可貴的歷史視野，在歷史思考中，預見未來建筑工業(yè)化的可能性。框架結構既可拆卸重裝，法式也為建筑構件的標準化生產提供了啟發(fā)。我們不禁要問，梁先生是想實現(xiàn)建筑的批量生產嗎？他預想的標準化會對藝術獨特性有何影響？實際上，構件和法式雖是標準，但卻可以通過改變比例、尺度、搭配、色彩和節(jié)奏等技巧生發(fā)無窮變化。

　　《關于北京城墻存廢問題的討論》一文則彰顯著梁思成城墻衛(wèi)士的孤獨堅守，以及一個城市規(guī)劃者對歷史、民族的使命。規(guī)劃絕不是以使用功能為標準的優(yōu)勝劣汰，它要權衡文化情感、歷史傳承和發(fā)展前景的整體利弊。梁思成強調城墻作為北京人民情感共同體的象征，無論是它壯碩的品質，或是它軒昂的外像，或是那樣年年歷盡風雨甘辛，同北京人民共同甘苦的象征意味，總都要引起后人復雜的情感的。

　　《拙匠隨筆》的成功，在于梁思成平易的姿態(tài)，不故弄玄虛；翔實的例子，答疑解惑；藝術的會通，富于情趣。這些正是大家風范：有才識，不炫技，能深入，善淺出。他以對大眾講述為首要標準，實現(xiàn)作文如說話的藝術。如果不是基于長久的實踐經驗和考察研究，就不可能在小文中完成力透紙背的建筑思索。作者對古建筑的品評鑒賞，也實現(xiàn)了技術結構、審美風貌和藝術分析的三位一體。可以說，梁思成對中國古建筑的深刻理解，在于他始終將歷史的和美學的標準統(tǒng)一起來，用深沉的歷史意識與藝術觀照傾訴著對建筑的敬畏尊崇與雋永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