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送您去土地深處美文

　　黃昏的時候，我坐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土坎上看電視，聽見有人用壯話喚我的小名。我擠出看電視的人群，看見暮色中站著兩位大哥。他們說：快點回家，你母親看來不成了。我的頭腦隨即嗡地響了一下，陷入一片迷亂。待我有些清醒的時候，撒開腿便往回跑。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長跑。我刷刷地穿過學(xué)校周圍的玉米林向家的方向突圍，聽不到那晚到處鼓噪的蟲嘶和蛙鳴。那一年我長到十五歲，對母愛剛剛醒悟，但已經(jīng)失去。我奔跑的腳步東歪西倒，踩翻了不少玉米，腳步異常艱辛。但我的心已遠(yuǎn)遠(yuǎn)地跑在前面，掠過周圍的山崗。我的'耳朵飄過幾聲蛤蚧的鳴叫，我的眼睛掠過那晚捉蚧人紅紅的火星。現(xiàn)在想來，我那夜的奔跑顯得多么漫長和窒息，趕不上讓母親看我一眼。母親倒在我奔跑回家的路上。

　　當(dāng)我撞開沉重的家門的時候，母親已素衣素被躺在草席上，美麗的頭顱上覆蓋著一塊白布。燭光蒼白搖曳。我怔怔地立著，頭腦一片空白。我意識到這失去母親的空白一輩子也難以再填還，因此臉上淌下淚來，隨即變得冰冷。恍惚中，有人挽起我的手說：孩子，看一眼母親。我輕輕揭開蓋布，再一次真切地看見了母親臉上的滄桑歲月，以及歲月不能掩飾的美麗。我久久地凝視著，似乎是這一刻，才真正領(lǐng)悟了我的失去。她的唇微微地張著，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我再也聽不到。生者與死者的對話在生前早已完成。對于兒子，母親早已賜予血液和靈肉，去后卻賜予一片迷茫。那一晚我與母親生前的每一次愛撫和哺乳相去遙遠(yuǎn)。母親永遠(yuǎn)熟睡了，屋外是漆黑的夜。

　　送母親上山的時辰，山里下了一場雨。雨把山里的夜敲出零亂而破碎的聲音。我伏在門檻上，讓鄉(xiāng)親們抬著母親從我的身上跨過去，穿過檐雨走向外面的山。十五歲的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泥土的冰涼。我跟在母親的身后。棺材穿過玉米地。五月的玉米堅硬地劃在我們的臉上，又撫在母親的棺材上。這是生前一寸寸割劃著母親的肉體而后又抓走她生命的玉米啊，如今又一刀刀地割在我的身上，使我不能自持。多年以后，縱使我能離開泥土，在城市的書桌前寫下貧窮的文字。與城市的女孩戀愛，結(jié)婚，最后生下一個不事農(nóng)業(yè)的兒子，母親，我的生命早已被這個鄉(xiāng)村夜晚的雨聲洞穿。

　　山路越來越黑，雨越下越大，只有幾把火把照亮著晶瑩的雨絲，照著越來越泥濘的山路。送母親去土地深處的路好遠(yuǎn)啊，母親用了整整一生。走前她哺乳兒女，撫養(yǎng)他們長大成人，走后又躺到地下哺乳莊稼，這是怎樣的心胸。而那夜的雨愈加滂沱，熄滅了山道上所有的火把

　　如今，我已不再是在清明的路上奔跑呼喚媽媽的孩子，散淡的陽光簇?fù)碇�我的書桌，母親一生期待的豐收早已在身后漸漸長熟。每當(dāng)想起母親在我記憶中生生不息的目光，想起一生的熱愛在一個夜晚熄滅，在另一個世間，我便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心境，朝著能使我成長和成熟的道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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