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故事欣賞：家蛇

　　陳來虎今年七十五了。近來夜里多夢，人老了，就容易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李三哥在夢里出現的頻率蠻高。

　　那時候戰亂，逃難的時候，陳來虎跟親生父母走散了，是鄭家奶奶收留了他。李三哥是鄭家奶奶的獨子，把陳來虎當親生弟弟疼。老房子在紫竹山，山上多有蛇，常是菜花蛇、青毒鏢一類。風雨飄搖的年代，每家每戶都窮得叮當響，李三哥就去捉蛇來吃。陳來虎常常跟著三哥翻過兩座山，到十里外的梁子上捉野蛇。他牢牢記著三哥的叮嚀：兔子不吃窩邊草，家蛇萬萬捉不得。在老一輩人的觀念里，家蛇是祖先，盤在房梁上，躺在菜地里，只吃老鼠不吃雞，保佑著全家人的安康。

　　事實上家蛇還吃青蛙。陳來虎親眼見過一條，胳膊粗細，土黃的顏色，從鄭家奶奶屋里的土墻縫兒鉆出來，嘴里含著巴掌大的半只青蛙，只剩了后半截，正慢慢地往嘴里梭。那蛇見了他也不躲，甩開尾巴緩緩地游回床底下了。

　　陳來虎會捉蛇了。在他十七歲那年，獨自去梁子上捉蛇，遠遠地聽見草叢里有動靜，他貓著身子躲在大樹背后，只見二指粗細的蛇肚子時而從草尖上彈起來，灰白色，是條小蛇，那模樣很痛苦，沒命地掙扎著。陳來虎撥開雜草，好家伙！一條兔子大小的黃鼠狼正死死地咬著灰蛇的尾巴，任灰蛇如何掙扎也不松口。黃鼠狼是蛇的天敵，這灰蛇今天怕是小命不保了。陳來虎一陣激動，折下一根木棍子削尖了，瞅準黃鼠狼的脖子一棍子扎下去，今晚有好東西吃了！黃鼠狼終于松了口，撲騰了幾下就沒命了。灰蛇解脫了，尾巴上一塊血斑，估計也活不成了，陳來虎看著蛇小，也沒撿，擰著黃鼠狼走了。

　　鄭家奶奶死后，那條土黃色的家蛇再也沒出現過。有人說那是鄭家奶奶的老伴兒化的，陪著她睡到棺材里去了。

　　家里有一陣子多了很多老鼠，吵得陳來虎睡不安穩。幾天后忽而又清凈了。夢里聽到房梁上有滋滋聲，有時候腳背一陣冰涼。陳來虎睡眼惺忪，朦朧中看到一條蛇尾巴，灰白色，一塊不大不小的黑斑特別顯眼。

　　后來李三哥結婚，從老屋搬了出去，在竹林盤安了家。陳來虎光靠捉蛇也填不飽肚子，常常到三哥家蹭飯。嫂子人勤快又老實，總是把最大的饃饃留給他。自己的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瞅著，嫂子拍著孩子的頭說，你們還小，叔在長個子，吃的多呢。

　　三哥勸陳來虎去學木匠活計，陳來虎嫌累，偷偷在竹林子里養了十只雞，每天去撿雞蛋，攢到三四十個，就拿到離家五十里遠的城里去賣。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風聲，被扣上了“投機倒把”的帽子，吊在樹上打得皮開肉綻，在樹上昏迷了三天三夜。

　　那天晚上他醒來，昏昏沉沉地聽見樹葉上有動靜，那條尾巴上有黑斑的`蛇在樹干上游著，已經長到三四丈了。陳來虎忽然想起，這是梁子上那條被黃鼠狼咬壞的蛇。

　　李三哥也來了。他趁著守衛兵換崗，偷偷把陳來虎放下來，塞了一個包袱讓他朝西邊兒跑。

　　有守衛兵發現了，舉著尖木槍要刺陳來虎，腳下忽然被軟軟的東西絆了一下，摔在樹根上。陳來虎沒命地跑，也不知三哥有沒有被抓住，一直跑到到太陽出來，才躺在河邊上喘粗氣。

　　命是撿回來了。家卻不能回了。他打開包袱，是一些饃饃，一套衣服和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鄭家奶奶坐在藤椅上，李三哥搭著陳來虎的肩膀。

　　陳來虎憑著年輕，在清水鎮上找了份工作，是給紡織廠染布料。廠長的女兒看上了踏實肯干的他，兩人情投意合。

　　這時候，嫂子抱著兩個孩子投奔陳來虎。李三哥那天晚上被抓住，定罪為同伙給暴打了一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死了。

　　陳來虎沒有認她。和廠長女兒的婚事就在眼前，這個時候要是被挖出案底，他這輩子就毀了。他永遠也忘不了嫂子那瞪大的雙眼。兩個孩子撕心裂肺地喊叔叔，她只是死死地瞪著他。

　　陳來虎心里堵得慌，心想著等生米煮成熟飯，再去尋嫂子。

　　可他再也沒見過嫂子。

　　恢復高考后，陳來虎成了鎮上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后在老丈人的資助下開了一家服裝廠。九十年代商海翻騰，陳來虎的廠子越辦越大，還注冊了品牌，生產的衣服遠銷海內外。

　　兩千年，妻病逝。陳來虎覺得累，把廠子交給兒子打理，自己搬回了結婚時的老房子。這些年，陳來虎始終沒有尋著嫂子。他翻著泛黃的老照片，心里一陣凄涼，不知不覺睡著了。

　　有黑影閃進了屋子。月光下，明晃晃的刀子嚇地陳來虎一陣發寒。

　　強盜進來了。陳來虎佯裝酣睡，悄悄地握住了枕邊的鐵電筒。這房子太老了，當初就有人勸他拆了重新修，他總說，老東西好，老東西才有人認得。如今，這一大片街區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這座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想呼救都沒有人響應。陳來虎眼睜睜看著強盜在房間里翻箱倒柜，不小心碰倒了那本相冊。陳來虎一個挺身，大喝一聲：“放下！”

　　那強盜慌了，舉起刀子就要刺向陳來虎，忽然啪地一聲摔在地上，這場景竟然那么熟悉。房梁上忽然掉下一個龐然大物，砸得強盜嗷嗷直叫。陳來虎打開電筒，只見碗口粗的一條白蛇壓在強盜身上，尾巴上一塊黑斑已經長到雞蛋大。那白蛇正慢慢地把強盜越纏越緊。強盜使出最后的力氣用刀狠狠地扎蛇肚子，蛇依然越纏越緊，終于刀子落地，強盜窒息。

　　警察和兒子趕到的時候，白蛇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灘血跡。兒子以為父親受傷了，慌忙撥打120。陳來虎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蛇方且知道報恩，可他陳來虎，這輩子都沒法睡安穩了。他終于把這些愧疚告訴了他的兒子，孫女兒說，現在網絡這么發達，可以網上尋人呀。

　　陳來虎在孫女兒的幫助下發了尋人啟事。提供線索的是紫竹山的一位鄉村教師。說知道他嫂子在哪兒。

　　幾天后，陳來虎跪在一座荒墳前，紙錢燃起的青煙熏得他老淚縱橫。那是座合墳，嫂子乞討的時候，被老鄉認出接了回來，在生產隊改造了十年，十年間，孩子病死了一個，送走了一個，她的整個后半生，都在尋找她的孩子。死后，村里人把她葬在病死的孩子身邊兒。陳來虎已經花重金請了尋人集團，就是傾家湯產，也要把三哥的孩子找回來。

　　嫂子的墓碑下面有一個蛇洞，經驗豐富的陳來虎早就看出，那條灰白的家蛇把蛋下在這里，讓它的崽子們陪著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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